六月初,当阳市的财政危机迎来第一轮高峰。工资发放日的三天前,财政局长老马再次敲开市长办公室的门,脸色比上次更加难看。
“刘市长,实在撑不住了。”老马把报表摊在桌上,手指都在抖,“省里借的五千万昨天到账,但扣掉到期债务利息、医保基金缺口,实际可用的只有两千八百万。这个月工资总额九千六百万,缺口……缺口六千八百万。”
刘云浩盯着报表上的数字,沉默了足足一分钟。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,窗外的蝉鸣声异常刺耳。
“教师工资呢?”他问。
“教师工资四千两百万,这是最大的头。”老马说,“加上公务员工资两千四百万,离退休人员养老金三千万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刘云浩打断他,“你先出去,我思考一下。”
老马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退了出去。
办公室门关上的瞬间,刘云浩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。茶杯跳起来,茶水洒了一桌。六千八百万,这不是小数目。他想起上周去学校调研时,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教师拉着他的手说:“刘市长,我们三个月没发绩效工资了,家里真的很难……”
还有钢厂那些工人,他们刚看到希望,如果连基本工资都发不出来……
手机响了,是市委书记周明。
“云浩,财政情况我听说了。省里那边,我再去跑一趟,但你要有思想准备——就算要到钱,也是杯水车薪。”
“周书记,工资不能拖。”刘云浩说,“拖一天,民心就散一分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周明叹气,“但现实就是这么残酷。这样,下午开个书记办公会,我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挂断电话,刘云浩走到窗前。市政府大院里的老槐树郁郁葱葱,几个办事员在树荫下匆匆走过。他们可能还不知道,这个月的工资能不能按时发。
他坐回桌前,开始打电话。第一个打给省财政厅预算处,对方说专项转移支付要按程序走,最快也要月底;第二个打给省国资委,咨询国有资产处置的政策;第三个打给工行省分行行长,对方还是那句话——当阳负债太高,不能再贷款了。
一个上午,打了十几个电话,得到的都是坏消息。
下午两点,书记办公会准时召开。周明主持会议,刘云浩、张建华,还有两个副书记参加。
“情况大家都知道了。”周明开门见山,“这个月工资缺口六千八百万,怎么解决,都说说看法。”
分管党群工作的副书记先开口:“我建议,先发基本工资,绩效工资缓发。这样缺口能缩小一半。”
“那教师呢?”,“教师工资里绩效占40,缓发等于少了一半收入。”
“非常时期,大家都能理解。”
“理解是一回事,生活是另一回事。”刘云浩说,“老师也要养家糊口,绩效工资缓发,很多人家庭就会陷入困境。”
张建华说话了:“我有个想法——能不能动员全市干部捐款?领导干部带头,每人捐一个月工资,能凑个几百万。”
“杯水车薪。”另一个副书记摇头,“而且强制捐款,影响不好。”
会议室陷入沉默。窗外的知了拼命叫着,吵得人心烦。
周明看向刘云浩:“云浩,你是市长,你的意见呢?”
刘云浩深吸一口气:“我提个方案,请大家斟酌。”
所有人都看向他。
“第一,工资必须按时足额发放,这是底线,不能破。”他说,“第二,缺口六千八百万,分三块解决:压缩开支省出一千万,盘活资产变现两千万,剩下三千八百万,我再去省里要。”
“压缩开支已经压到底了。”张建华提醒,“再压,工作都没法开展了。”
“那就压非紧急工作。”刘云浩说,“所有可开可不开的会议,一律不开;所有可发可不发的文件,一律不发;所有可去可不去的出差,一律不去。集中一切资源,保工资,保运转。”
“盘活资产呢?”周明问,“两千万不是小数。”
“老市委大院的地,评估价一点五亿。”刘云浩说,“先挂牌出让,哪怕先收一部分定金,也能解燃眉之急。”
“那块地牵扯复杂。”分管党群的副书记皱眉,“好几个单位都说有使用权,一直协调不下来。”
“我去协调。”刘云浩说,“一周内解决不了,我辞职。”
这话说得太重,会议室再次安静。
周明盯着刘云浩看了几秒:“云浩,你是认真的?”
“认真的。”刘云浩迎着他的目光,“当阳现在需要的是破釜沉舟的勇气,不是四平八稳的妥协。”
“好。”周明拍板,“就按云浩说的办。云浩负责盘活资产和向上争取,建华负责压缩开支,其他同志配合。散会。”
会议结束,刘云浩回到办公室,立即召集相关部门开会。国资委、财政局、自然资源局、机关事务管理局……一把手全来了。
“今天只说一件事——老市委大院地块出让。”刘云浩没有开场白,“这块地面积42亩,位于市中心,评估价一点五亿。我要在三天内挂牌,一周内成交。”
国资委主任老陈苦笑:“刘市长,不是我们不动,是确实有困难。教育局说那块地以前是学校用地,应该还给教育;卫生局说七十年代建过防疫站,有他们的产权;还有几个老单位都说自己用过……”
“我不管以前怎么样。”刘云浩打断他,“现在那块地闲置五年了,杂草长得比人高。我要的是现在解决问题。这样——”
他环视一圈:“今天下午四点前,所有声称有权益的单位,派负责人到这里来。我一个个谈。谈得拢最好,谈不拢,依法依规处理。”
下午四点,市长办公室外的小会议室挤了十几个人。教育局副局长、卫健委副主任、还有几个退休的老干部代表。
刘云浩走进去时,所有人都站了起来。
“都坐。”他示意,“今天请大家来,就一件事——老市委大院地块出让。我知道各位都有诉求,但我想请大家思考一个问题:是守着这块地继续扯皮,还是把它变现,解决当阳的燃眉之急?”
教育局副局长先开口:“刘市长,那块地确实是教育用地,当年划拨给市委是临时的。现在应该归还教育,建学校。”
“建学校需要钱。”刘云浩说,“现在财政困难,建学校的钱从哪里来?与其守着地等钱,不如把地变成钱,再找合适的地方建学校。”
“那我们呢?”一个退休老干部说,“我们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,有感情。”
“感情我理解。”刘云浩说,“但感情不能当饭吃。当阳现在有几万职工等着发工资,有几万孩子等着上学,有几万老人等着养老金。这些,都比感情重要。”
会议室安静下来。
“这样,”出方案,“地块出让后,收益的20用于教育发展,10用于老干部服务。剩下的用于保工资、保运转。这是我能做的最大让步。”
教育局副局长还想说什么,刘云浩补充道:“如果不同意,我可以提请市委研究,但时间不等人。工资三天后就要发,你们可以慢慢考虑,但那些等工资的老师、工人、退休人员等不起。”
这话把所有人都镇住了。
“我同意。”卫健委副主任第一个表态,“卫生系统也难,能有点资金支持,总比什么都没有强。”
“我也同意。”教育局副局长叹口气,“但刘市长,教育那20,您要说话算话。”
“我以市长的名义保证。”
老干部代表们互相看看,最终也点了头。
送走所有人,已经是晚上七点。刘云浩回到办公室,让秘书通知自然资源局,明天一早上网挂牌。
刚安排完,周明的电话来了:“云浩,我听说你把那几个单位都说服了?”
“暂时说服了。”
“干得漂亮。”周明说,“但我要提醒你,这事还没完。地块出让涉及方方面面,你要盯紧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还有,”周明顿了顿,“省里那边,王红省长明天来当阳调研,重点看钢厂。这是个机会,你把困难好好汇报。”
“好!”
这个消息让刘云浩精神一振。王红省长亲自来,说明省委省政府关注当阳,这就是机会。
第二天一早,刘云浩去了钢厂。他要提前准备,把最真实、最困难、最有希望的一面展示给省长看。
四车间里,机器轰鸣,工人们正在生产特种钢。看到刘云浩,郑工迎上来:“刘市长,王省长来,我们……”
“平常什么样就什么样。”刘云浩说,“不要特意准备,不要掩盖问题。省长想看的,是真实的当阳。”
“可有些问题……”
“有问题才正常。”刘云浩拍拍郑工的肩,“完美无缺那是表演,真实有力才是汇报。”
上午十点,王红省长的车队准时抵达。同行的还有省发改委、工信厅、财政厅的负责人。
王红五十多岁,短发,穿着朴素,一下车就问:“刘市长,先看车间,不听汇报。”
“好。”
一行人走进四车间。机器声震耳欲聋,热浪扑面。王红走到控制台前,仔细看着显示屏上的数据。
“精度能达到多少?”
“003毫米,超过国家标准。”郑工回答。
“能耗呢?”
王红点点头,又走到产品堆放区,拿起一块钢板仔细看:“这特种钢,市场怎么样?”
“供不应求。”赵大勇说,“我们已经和三家汽车厂签了供货合同,还有两家在谈。”
“利润呢?”
“每吨利润是普通钢材的四倍。”
王红转身看向刘云浩:“改造花了多少钱?”
“四车间改造投入八百万,全部回收需要一年半。,产品附加值提高四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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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值得。”王红评价简短而有力。
从车间出来,在厂区会议室召开座谈会。王红让一线工人、技术员、中层干部都参加。
一个老工人说:“省长,我们厂能活过来,多亏了刘市长。他来了后,我们三个月没发的工资补发了,技术改造搞起来了,大家心里有盼头了。”
另一个年轻技术员说:“以前想走,现在想留。特种钢研发有挑战性,有发展空间。”
王红认真听着,不时记笔记。等大家说完,她看向刘云浩:“刘市长,你做得不错。但我想问,钢厂活了,当阳呢?当阳的财政危机怎么解?”
这个问题直击要害。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向刘云浩。
刘云浩站起身,没有回避:“王省长,当阳的财政确实困难。这个月工资缺口六千八百万,我们正在想办法。”
“什么办法?”
“压缩开支、盘活资产、向上争取。”刘云浩实话实说,“但杯水车薪。当阳需要系统的支持,需要时间,需要政策。”
“具体要什么?”
“第一,请求省财政增加转移支付,帮助当阳渡过难关;第二,请求省里支持当阳老工业基地整体改造,给予专项资金;第三,请求协调金融机构,对当阳重点企业给予贷款支持。”
王红没有马上回答。她转向随行的省财政厅长:“老李,你怎么看?”
财政厅长苦笑:“省长,省里也困难。各地都在要钱……”
“再困难也要想办法。”王红说,“当阳的情况特殊,传统产业集中,历史包袱重,需要特殊支持。这样,回去后你们研究一下,拿出个方案。”
“是。”
王红又对刘云浩说:“刘市长,省里支持你,但你自己也要努力。改革要坚定,但方法要稳妥。当阳这一百多万人,托付给你了。”
“我一定尽全力。”
送走王红省长,已经是下午三点。刘云浩站在钢厂门口,看着远去的车队,心里五味杂陈。省长的表态是支持,但具体能支持多少,还是个未知数。
但至少,希望又多了一分。
手机响了,是陈曦。
“云浩,妈今天包了饺子,让我问你晚上能不能回来吃。”
刘云浩看看表,犹豫了一下:“我尽量。”
“别勉强。”陈曦轻声说,“工作要紧。”
“再要紧,家也要回。”刘云浩说,“等我,七点前一定到。”
挂了电话,他深吸一口气。
当阳的路还很长,但此刻,他想回家。
回到那个有灯光,有饭菜,有家人等待的地方。
因为只有在那里,他才能积蓄力量,继续前行。
车驶出钢厂,夕阳西下。
当阳的夜晚即将来临,但刘云浩相信,黎明总会到来。
而他,会一直走在通往黎明的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