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阳钢厂特种钢试产成功的消息,是在一个周三的深夜传到省委的。刘云浩刚和郑工团队确认完第一批产品的检测数据——各项指标全部达标,甚至有两项超过了国家标准。他回到宿舍准备洗澡,手机就响了。
是省委书记郑东的秘书打来的:“刘市长,郑书记看了当阳钢厂的报告,很满意。明天上午十点,郑书记和王红省长要听你的专题汇报。”
刘云浩放下电话,在狭小的宿舍里踱了两步。窗外,当阳的夜雨淅淅沥沥,远处钢厂新安装的节能灯在雨中晕开一片暖黄的光晕。四个月了,终于有了像样的成果。但他心里那根弦还是绷着——汇报通过只是开始,后面还有产能爬坡、市场开拓、股权改革……
手机又震了一下,是母亲发来的微信:“儿子,新闻上看到钢厂的事了。注意身体,别太拼。”后面跟着三个拥抱的表情。
刘云浩这才想起,自己已经快三个月没回家了。上次回去还是母亲因为颈椎病住院,他请了半天假,在医院陪了一晚,第二天一早就赶回当阳。
他拨通陈曦的电话,响了七八声才接。
“还没睡?”陈曦的声音带着睡意。
“刚忙完。孩子们呢?”
“都睡了。天华今天作文拿了市里一等奖,写的是《我的爸爸》。天瑶幼儿园文艺汇演,她演了小蝴蝶。”陈曦顿了顿,“云浩,你……什么时候能回来一趟?”
“明天去省里汇报,结束后我回家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:“真的?”
“真的。王市长特批了三天假。”
陈曦的声音轻快起来:“那我去接你。天华天瑶要是知道了,肯定高兴得睡不着。”
第二天上午十点,省委小会议室。椭圆形的红木会议桌旁坐着十几个人,除了省委书记郑东、省长王红,还有分管工业的副省长、省发改委、工信厅、国资委的负责人。刘云浩坐在最末位,面前摊开一份二十页的汇报材料。
郑东六十出头,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,眼神锐利:“云浩同志,开始吧。重点讲怎么把老厂盘活的,其他市都要学。”
刘云浩站起来,没有按稿子念:“郑书记、王省长,各位领导。当阳钢厂能活过来,靠的是三股力量——技术的突破、职工的觉醒、改革的勇气。”
他讲了郑工团队如何在老设备上嫁接新技术,讲了老工人如何带着年轻工人学新系统,讲了市政府如何顶住压力调配资金。没有华丽的辞藻,就是一个个具体的人和事。
王红省长是位五十多岁的女领导,戴副金丝眼镜,听得很认真:“你动用了体育馆建设资金,当时怎么想的?”
“王省长,我是这样想的——”刘云浩实话实说,“体育馆晚建半年,群众可能会抱怨。但钢厂要是倒了,一万两千个家庭可能就散了。两害相权取其轻。”
“现在看,你这个险冒对了。”郑东接话,“但云浩啊,我要提醒你,改革越到深处,阻力越大。钢厂活了,接下来怎么活得好、活得久,才是更大的考验。”
“郑书记说得对。我们正在做三件事:第一,把四车间的模式复制到其他车间;第二,和省内外下游企业签订长期供货协议;第三,启动职工持股计划,让工人真正成为企业的主人。”
汇报进行了四十分钟。结束时,郑东站起来走到刘云浩面前,拍拍他的肩:“干得不错。当阳这个点抓得好,给全省老工业基地转型打了个样。放你三天假,回家看看。听说你母亲前段时间住院了?”
刘云浩一愣,没想到领导连这个都知道。
“已经好了。谢谢郑书记关心。”
“该关心的。”郑东说,“我们的干部也是人,也有家。工作要干好,家里也要顾好。”
从省委出来,已经中午十二点。刘云浩没让司机送,自己打车回家。车过江时,他看着窗外熟悉的城市街景,突然有种恍惚感——四个月前离开时,心里满是忐忑;现在回来,肩上依然沉,但脚下实了。
到家楼下,天华和天瑶已经等在单元门口。看到出租车,两个孩子像小鸟一样扑过来。
“爸爸!”
刘云浩一手抱起一个,孩子们沉了不少。天华八岁,已经到他胸口了;天瑶五岁,扎着两个小辫子,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爸爸,我的作文!”天华急着要展示。
“爸爸,我会弹《小星星》了!”天瑶不甘落后。
陈曦站在门口,系着围裙,手里还拿着锅铲:“快进来,饭好了。”
母亲从厨房探出头,五十多岁的人,头发乌黑,只鬓角有几根银丝,系着碎花围裙,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:“云浩回来了?洗手吃饭,做了你爱吃的红烧鱼。”
家里的味道扑面而来。刘云浩鼻子有点酸。这四个月,他住宿舍,吃食堂,梦里都是钢厂的数据和报表。此刻坐在自家餐桌前,看着母亲做的满桌菜,听着孩子们的吵闹,才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。
饭桌上,母亲不停给他夹菜:“多吃点,看你瘦的。当阳的伙食不好?”
“好,就是忙起来顾不上。”
“再忙也得吃饭。”母亲念叨着,“你爸当年在机床厂,再忙也准时回家吃饭。身体是本钱。”
父亲去世五年了,胃癌。查出来就是晚期,从确诊到走,不到三个月。那段时间刘云浩刚提副县长,医院单位两头跑,最后也没能多留父亲几天。这是他一辈子的痛。
“妈,您颈椎好些了吗?”
“好了好了,就是老毛病。”母亲活动了下脖子,“小曦带我去做了理疗,现在好多了。你别操心我,管好你自己。”
陈曦在一旁给孩子们挑鱼刺,轻声说:“妈就是不想让你担心。上个月疼得睡不着,还是我硬拉着去医院的。”
“妈……”
“哎呀,没事了。”母亲摆摆手,“你现在干的是大事,妈不能拖你后腿。钢厂那边,真像电视上说的那么好了?”
“刚起步,但路子对了。”刘云浩给母亲盛了碗汤,“妈,等厂子稳定了,我带您去看看。新改造的车间,比爸当年的机床厂先进多了。”
“好,好。”母亲眼睛亮了,“你爸要是知道,肯定高兴。”
饭后,刘云浩陪孩子们玩。天华非要他看作文,题目是《我的爸爸》,写的是:“我的爸爸是副市长,他很忙,经常不回家。但妈妈说,爸爸在拯救一座城市。我问爸爸,城市也会生病吗?爸爸说,会,所以要治好它……”
刘云浩看着看着,眼眶热了。他搂过儿子:“爸爸陪你的时间太少了。”
“没事,我知道爸爸在做好事。”天华很懂事,“我们老师说了,当阳市的钢厂活了,好多叔叔阿姨就不用下岗了。”
天瑶抱着琴谱过来:“爸爸,听我弹琴。”
稚嫩的手指在电子琴上按下,《小星星》的旋律响起,断断续续,但很认真。刘云浩坐在女儿身边,看着她专注的侧脸,心里软成一片。
晚上,孩子们睡了。刘云浩和陈曦在阳台上,看着城市的夜景。
“这四个月,辛苦你了。”刘云浩握住妻子的手,“家里家外,老人孩子,都是你一个人。”
“习惯了。”陈曦靠在他肩上,“就是有时候晚上睡不着,担心你。当阳情况复杂,怕你得罪人,怕你太累。”
“累是累,但值。”刘云浩说,“看着钢厂一天天变样,看着工人们眼里重新有了光,就觉得什么都值。”
“妈其实很担心你。”陈曦轻声说,“你爸当年就是太拼,累出来的病。妈怕你走你爸的老路。但她不说,怕给你压力。”
刘云浩沉默。父亲的影子一直在他心里。那个老实巴交的技术员,一辈子没当过官,但车间里的机器就像他的孩子,每一台都了如指掌。胃癌晚期疼得厉害的时候,还念叨着厂里新进的那套数控系统没人会调。
“我会注意身体的。”他说,“等当阳那边稳定了,我就申请调回来。离家近点,多陪陪你们。”
“你别勉强。”陈曦抬头看他,“我知道你,事情没做好,你不会撒手。当阳的路还长着呢。”
知夫莫若妻。刘云浩笑了:“还是你懂我。”
夜风吹过,带着深秋的凉意。远处,城市的灯火一直蔓延到天边,每一盏灯下,都是一个家庭,一段人生。
刘云浩想起钢厂的老工人,想起他们说“三代人都在钢厂”;想起郑工花白的头发和明亮的眼睛;想起张建华那句“我赌你能成功”。
这些面孔在脑海里一一闪过,最后定格在眼前——母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,孩子们熟睡的脸,妻子温柔的眼神。
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一切。
三天假期过得飞快。第一天陪家人,第二天带孩子们去科技馆,第三天上午去看望了岳父岳母。下午,母亲说要包饺子给他送行。
“上车饺子下车面,老规矩。”母亲和面,陈曦拌馅,刘云浩擀皮。天华天瑶也凑热闹,包出各种奇形怪状的饺子。
“爸爸,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?”天瑶问。
“尽量一个月回来一次。”刘云浩承诺,“爸爸保证。”
“拉钩。”
小手指勾在一起,孩子的信任单纯而沉重。
晚饭后,刘云浩收拾行李。母亲走进来,塞给他一个布包。
“妈,这是什么?”
“自己做的护膝。”母亲说,“当阳冬天冷,你老往车间跑,膝盖要保护好。还有这个——”她又拿出一个小药盒,“常备药,感冒的、胃疼的、消炎的。别嫌麻烦,带着。”
刘云浩接过,布包针脚细密,药盒里的药分门别类,还用便签纸写了用法用量。
“妈,您眼睛不好,别做这些细活……”
“给你做,妈乐意。”母亲看着他,眼里有泪光,但忍着没掉,“云浩,妈知道你干的是正事,是大事。妈不拦你,就一条——好好的,平平安安的。”
“妈,我答应您。”
临出门,天华突然抱住他的腿:“爸爸,我会想你的。”
“爸爸也会想你。”
陈曦送他下楼,车已经在等了。夜色中,她踮脚亲了亲他的脸颊:“去吧,家里有我。”
车驶出小区,刘云浩回头。家里的灯还亮着,窗前有三个身影在挥手。
他转过头,深吸一口气。
短暂的温暖过后,又是征程。
当阳还有太多事等着他:第二批车间改造下周启动,职工持股方案要上会讨论,省里的现场会要筹备,还有那些躲在暗处的阻力……
但此刻,他心里是满的。
家人的温暖给了他力量,省委的肯定给了他信心,钢厂的希望给了他方向。
他知道,接下来的路依然难走。
但他不再是一个人。
车过长江大桥,对岸的当阳灯火渐近。
这座城市还在沉睡,但已经有了苏醒的迹象。
而他,要继续做那个唤醒它的人。
手机震动,是张建华发来的消息:“云浩,省设计院的人来了,说想参与钢厂整体改造规划。等你回来详谈。”
刘云浩回复:“明早八点,办公室见。”
车窗外,夜色深沉。
但黎明,总会来的。
而他,已经准备好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