省城经信委的楼道里，刘云浩已经在会客室等了两个小时。秘书第三次来添茶时，不好意思地说：“刘市长，王主任还在开会，要不您改天……”
“我等他。”刘云浩翻着带来的材料，语气平静。
窗外的秋雨敲打着玻璃，走廊里不时有人匆匆走过，投来好奇的目光——一个副市长像办事员一样坐在这里苦等，不多见。
又过了一个小时，省经信委副主任王明终于出现，五十多岁，戴着金丝眼镜，脸上带着程式化的笑容：“刘市长，不好意思，会议拖得久。您是为当阳钢厂的事来的？”
“是。”刘云浩站起身，没有寒暄，直接递上材料，“王主任，这是当阳钢厂技术改造的方案，需要省里支持。”
王明接过，粗略翻了翻，眉头微皱：“特种钢研发？当阳钢厂有这个技术基础吗？”
“有。”刘云浩翻开专利证书那一页，“十二项国家专利，虽然有些年头，但说明有研发基因。而且我们和省钢铁研究院合作，他们愿意提供技术支持。”
“钱呢？”王明合上材料，“两千万，不是小数目。省里的产业扶持资金很紧张，各地都在争。”
“我们不要无偿补助。”刘云浩早有准备，“我们申请贴息贷款，政府贴一半利息。另外，钢厂愿意拿出部分股权，吸引社会资本。”
王明有些意外，重新打量眼前这个年轻的副市长：“股权改革？职工能同意？”
“正在做方案，职工持股，管理层持股，外来资本持股。”刘云浩说，“王主任，当阳钢厂如果倒了，一万两千职工安置，社会稳定压力，省里也要承担。但如果改造成功，不仅能保住这个老厂，还能为全省传统产业转型提供样板。”
话说得实在，也抓住了要害。王明沉吟片刻：“这样，材料留下，我组织专家论证。但刘市长，我要说句实话——成功的概率不大。当阳钢厂设备太老，人员太多，包袱太重。”
“正因为难，才需要省里支持。”刘云浩目光坚定，“王主任，我不怕难，只怕没机会。”
离开经信委，雨下得更大了。刘云浩看看表，下午三点，下一个约见的是省产业投资基金的副总。
车堵在路上，他给赵大勇打电话：“职工情绪怎么样？”
“稳定多了。”赵大勇声音里有了点生气，“您昨天那些话，大家都记着。今天车间里，老师傅们在讨论技术改造的事，多少年没这种场面了。”
“好。工资的事我在跑，最迟下周，先发一个月。”
“刘市长，您……”赵大勇顿了顿，“您别太拼了，身体要紧。”
“我心里有数。”
挂了电话，刘云浩看向窗外。雨水顺着车窗流下，模糊了城市的轮廓。他想起了灵平，想起了石沟乡的金银花，想起了黑石沟村的新房。那些地方，也是一点点拼出来的。
产业投资基金的副总叫李涛，四十出头，清华毕业，说话直接：“刘市长，您说的项目我们研究过。坦率说，风险太高。，技术落后，市场萎缩，投下去的钱很可能打水漂。”
“如果没风险，就不用找基金了。”刘云浩不回避问题，“但风险高，收益也可能高。场，国内自给率不到30，进口价格昂贵。如果我们能做出来，市场空间很大。”
“你们的技术团队呢？”
“省钢铁研究院专家带队，钢厂现有技术骨干配合。我们还计划从宝钢、鞍钢请退休专家当顾问。”
李涛笑了：“刘市长，您这是要把当阳钢厂打造成特种钢小巨人啊。理想很丰满，但现实……”
“现实需要我们创造。”刘云浩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材料，“这是我们的五年发展规划。第一年，完成试点车间改造，开发出第一个新产品；第二年，实现盈亏平衡；第三年，开始盈利；第五年，产值翻番，成为区域特种钢生产基地。”
“资金需求呢？”
“第一期两千万，我们自筹五百万，银行贷款五百万，还需要一千万。”刘云浩看着李涛，“李总，我知道你们要看回报。这样，我们签对赌协议：如果五年内达不到规划目标，市政府回购股权，保证年化8的收益。”
李涛手指轻轻敲着桌面。窗外雨声潺潺，会议室里很安静。
“刘市长，您是我见过最有魄力的地方官。”良久，李涛开口，“但投资基金要对投资人负责。这样吧，我们派人去当阳实地考察，如果情况如您所说，我们可以考虑投五百万，作为领投。”
五百万，离目标还差一半。但刘云浩知道，这是很好的开端。
“谢谢李总。我们随时欢迎。”
从基金公司出来，天色已暗。刘云浩在街边小店吃了碗面，又赶往下一个地点——他在省委党校的老同学，现在省委办公厅任职的周文。
两人在茶楼见面，周文一见面就说：“云浩，你在当阳动静不小啊。省委领导都知道你了，新来的副市长，一来就打包票。”
“消息传这么快？”
“省里就这么大圈子。”周文给他倒茶，“不过我要提醒你，有人觉得你太冒进，有人等着看你笑话。当阳那个摊子，几任领导都没搞好，你一上来就敢承诺一个月解决工资？”
“不承诺怎么办？职工要吃饭。”
“吃饭重要，但方式方法也要讲究。”周文压低声音，“我听说，市里有人对你不太满意，说你越过正常程序，个人色彩太重。”
刘云浩苦笑：“改革哪能四平八稳？当阳的问题，按部就班解决不了。”
“道理是这个道理，但你也要注意团结。”周文说，“特别是张建华副市长，他是常务，在当阳根基深。你尊重他，很多事就好办。”
“张市长对我挺支持的。”
“表面支持容易，真心支持难。”周文点到为止，“云浩，咱们是老同学，我说句实在话——你太正直，眼里揉不得沙子。但改革需要妥协，需要平衡。”
茶凉了，雨还在下。窗外霓虹闪烁，映在湿漉漉的路面上。
刘云浩离开茶楼时，已经晚上九点。他站在街边等车，雨水打湿了肩膀。手机响了，是陈曦。
“云浩，还在省城吗？”
“嗯，刚谈完事。”
“吃饭了吗？”
“吃了碗面。”刘云浩看着车流，“孩子们呢？”
“都睡了。天华今天期中考试，数学考了满分，说要打电话告诉你，等着等着就睡着了。”
刘云浩鼻子一酸：“明天我给他打。曦曦，家里还好吗？”
“都好，就是……”陈曦停顿了一下，“妈昨天住院了，高血压。怕你担心，没让我告诉你。”
“什么？”刘云浩心头一紧，“严重吗？”
“还好，观察两天就能出院。云浩，你别着急，有我呢。”
“辛苦你了。”刘云浩靠在路灯杆上，雨水顺着脸颊流下，“我这个儿子、丈夫、父亲……都不合格。”
“别说傻话。”陈曦轻声说，“你在做大事，我们都知道。妈也说，让你安心工作，别惦记家里。”
挂了电话，刘云浩在雨中站了很久。车来了，司机看到他浑身湿透，赶紧递过毛巾：“刘市长，您怎么不避避雨？”
“没事，走吧。”
回当阳的路上，刘云浩一直在想。想钢厂的职工，想省里的领导，想家里的老人，想远方的妻儿。这些牵挂像一张网，把他牢牢地罩住。
但他知道，自己不能停。
回到宿舍已经半夜。他冲了个热水澡，继续工作。桌上堆满了材料：钢厂财务报表、技术改造方案、职工持股计划、市场分析报告……
凌晨两点，他写完了给省政府的请示报告：《关于将当阳钢厂列为全省传统产业转型试点的建议》。
写完后，他走到阳台。雨停了，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。远处的钢厂，高炉依然亮着光。
那光是微弱的，但还在燃烧。
就像这座城市，就像这里的人们，就像他自己。
第二天一早，刘云浩去了市政府。刚到办公室，张建华就来了。
“云浩，听说你昨天在省城跑了一天？”
“嗯，见了经信委、产业基金，还有老同学。”
“有收获吗？”
“有点进展，但还不够。”刘云浩实话实说，“张市长，钢厂工资拖欠的事，市财政那两百万……”
“我已经安排了。”张建华说，“今天下午就能拨到钢厂账户。不过云浩，我得提醒你——市财政也很紧张，这两百万是从其他项目挤出来的。如果钢厂改造不成功，压力会很大。”
“我明白，谢谢张市长支持。”
“不只是支持，是投资。”张建华难得露出笑容，“我赌你能成功。”
正说着，秘书小谭匆匆进来：“刘市长，钢厂那边出事了。”
“什么事？”
“有十几个职工去市政府上访，说听到传言，钢厂要破产，他们要被买断工龄。”
刘云浩脸色一沉：“赵大勇呢？”
“赵厂长在拦，但拦不住。”
“我过去。”刘云浩抓起外套。
张建华拦住他：“我去吧，你继续跑资金的事。这种场面，我比你熟悉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信我一次。”张建华拍拍他的肩，“你去省里继续攻关，家里的事，我帮你看着。”
刘云浩看着张建华，突然明白了周文那句话——“表面支持容易，真心支持难”。这一刻，他看到了张建华的真心。
“好，那就拜托张市长了。”
张建华走后，刘云浩继续打电话。他联系了银行、联系了企业、联系了所有可能提供帮助的人。电话打了二十几个，有的婉拒，有的推脱，但也有几个表示愿意考虑。
中午，他没去食堂，在办公室泡了碗方便面。刚吃两口，赵大勇的电话来了。
“刘市长，张市长把上访职工劝回去了。他当场承诺，钢厂不会破产，改革会充分听取职工意见。职工们信他。”
“好。”刘云浩松了口气，“赵厂长，工资下午到账，马上发。另外，技术改造的试点车间，抓紧准备，设备下周到位。”
“刘市长，有件事……”赵大勇犹豫着，“昨天有个人来找我，说要买钢厂的地皮，出价很高。”
“什么人？”
“说是省城来的开发商，想在钢厂位置搞房地产。他说，只要我配合，给我个人好处。”
刘云浩眼神一冷：“你怎么说？”
“我拒绝了。”赵大勇说，“但他说，我不干，有人干。刘市长，我担心……”
“我知道了。”刘云浩放下筷子，“赵厂长，你做得对。这事我会处理。”
挂了电话，刘云浩站在窗前。窗外，当阳的天空依然阴沉。但他知道，阳光总在风雨后。
而他要做的，就是在风雨中，为这座城市，为这里的人们，撑起一把伞。
下午，他继续奔波。去了银行谈贷款，去了企业谈合作，去了科研院所谈技术。每一次谈话，每一次恳请，都是为了那两千万，为了钢厂的一线生机。
傍晚，他收到一个好消息：省钢铁研究院同意派专家组常驻，费用减半。
一个小胜利，但也是胜利。
晚上回到宿舍，刘云浩累得倒在沙发上。手机震动，是陈曦发来的视频请求。
接通后，画面里是天华和天瑶。
“爸爸，我数学考了满分！”天华举着卷子。
“爸爸，我学会跳绳了！”天瑶蹦蹦跳跳。
刘云浩看着孩子们的笑脸，所有的疲惫都消失了。
“真棒！爸爸为你们骄傲。”
陈曦出现在画面里：“云浩，妈今天出院了，医生说没事，按时吃药就行。”
“曦曦，谢谢。”
“一家人说什么谢。”陈曦看着他，“你瘦了，当阳的饭不合口味？”
“合口味，就是忙，顾不上吃。”
“再忙也要吃饭。”陈曦眼圈红了，“云浩，我知道你难。但你要记住，你不是一个人。家里有我，工作上有同事，省里有领导……大家都在支持你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刘云浩微笑，“曦曦，等我忙完这阵，一定好好陪你们。”
“嗯，我们等你。”
挂了视频，刘云浩走到阳台上。夜色中的当阳，点点灯火。远处，钢厂的高炉依然亮着。
那光，今夜似乎亮了一些。
他知道，前路依然艰难，但已经看见了希望。
而他，会继续走下去。
带着家人的期盼，带着同事的支持，带着职工的信赖。
一步一步，走向那个光明的未来。
雨又下了起来，敲打着窗户。
但刘云浩知道，雨总会停。
就像困难，总会过去。
而他要做的，就是在这场雨中，坚定地走下去。
直到阳光普照，直到春暖花开。
直到当阳这座老工业城市，重新焕发生机。
他相信，那一天，不会太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