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早晨七点半,当阳钢铁厂大门外已经聚集了几十个职工。他们举着“我们要吃饭”、“还我血汗钱”的牌子,沉默地站着。深秋的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,掠过一张张冻得发青的脸。
赵大勇在门卫室里急得团团转:“通知刘市长了吗?”
“通知了,市里说刘市长马上到。”办公室主任擦着汗,“赵厂长,要不要先让保卫科……”
“别动!”赵大勇打断他,“都是厂里的老职工,不能动硬的。等刘市长来。”
八点整,刘云浩的车到了。他没带随从,就一个人,下车后直接走向人群。
职工们安静下来,目光聚焦在这个新来的副市长身上。他穿着普通的夹克,脸上没有官员常见的威严,反而带着几分疲惫——昨夜他研究钢厂资料到凌晨三点。
“师傅们,我是副市长刘云浩。”他站到一个水泥墩上,声音不大,但清晰,“我知道大家三个多月没发工资,日子难过。我今天来,不是来说空话的,是来解决问题的。”
人群中有人喊:“怎么解决?说了一年多了!”
“对,空话听够了!”
刘云浩举起手,示意安静:“给我一个月时间。一个月内,解决工资拖欠问题。如果解决不了,我辞职。”
这话一出,所有人都愣住了。连赵大勇都瞪大眼睛——副市长当众做这种承诺,太冒险了。
一个老工人颤巍巍地问:“刘市长,你说真的?”
“真的。”刘云浩跳下水泥墩,走到老工人面前,“老师傅,您在钢厂多少年了?”
“四十二年。我爹那辈就在钢厂。”
“那您见证了钢厂的辉煌,也看到了现在的困难。我想请教您,钢厂要活过来,最缺什么?”
老工人没想到副市长会问他,愣了一下,说:“缺……缺好产品。以前我们的钢材盖大楼、造机器,现在……现在只能做低端货,卖不上价。”
“说得对。”刘云浩转向其他职工,“还缺什么?”
“缺好设备!”一个中年工人喊,“我们的轧机还是八十年代的,耗能高,精度差。”
“缺技术员。”戴眼镜的技术干部说,“有本事的都走了,留下的都是我们这些走不动的。”
“缺市场!”销售科长挤过来,“产品没竞争力,只能靠老关系硬撑。”
刘云浩一一听着,不时点头。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,他说:“好,问题清楚了。但解决问题需要时间,需要钱,更需要大家共同努力。现在我想问:如果厂子能活过来,大家愿不愿意一起拼一把?”
沉默。然后有人小声说:“怎么拼?都三个月没发工资了……”
“工资的事,我来解决。”刘云浩说,“但解决之后呢?是继续这样半死不活,还是放手一搏,让钢厂重生?”
一个年轻工人举起手:“刘市长,我去年大学毕业来的钢厂,来了就发不出工资。我不想走,但……但得活啊!”
“你说得对,得活。”刘云浩看着他,“所以我需要大家的支持。给我一个月,我解决工资;给大家一年,我们一起让钢厂活过来。愿意的,举起手。”
风更大了,吹得人睁不开眼。但一只只手,缓慢而坚定地举了起来。先是几个,然后是几十个,最后黑压压一片。
赵大勇在门卫室里看着,眼睛湿了。
刘云浩看着那些举起的手,心里涌起一股热流:“好,有大家这句话,我就敢干。现在我宣布几件事——”
“第一,从今天起,钢厂成立生产自救小组,我任组长,赵厂长任副组长,一线工人代表、技术骨干参加。”
“第二,这周内,市政府协调五百万应急资金,补发一个月工资。”
“第三,从下周开始,钢厂启动技术改造试点。选一个车间,引进新设备,研发新产品。成功了,全面推广;失败了,责任我担。”
人群爆发出掌声。那个老工人抓住刘云浩的手:“刘市长,只要厂子有希望,我们不要工资都行!”
“工资一定要发,希望也一定要有。”刘云浩握紧他的手,“老师傅,您还要看着钢厂重新站起来呢。”
回到办公楼,赵大勇激动得语无伦次:“刘市长,您……您这招太厉害了。职工们已经很久没这种劲头了。”
“光有劲头不够。”刘云浩坐下,“赵厂长,钢厂最值钱的是什么?”
“设备?厂房?地皮?”
“是技术。”刘云浩翻开资料,“我看过档案,钢厂有十二项国家专利,虽然老了,但有基础。还有,我们有熟练工人,这是最宝贵的财富。”
“可是设备太旧……”
“设备可以更新。”刘云浩说,“我联系了省钢铁研究院,他们愿意和我们合作,开发特种钢材。现在风电、汽车、高端装备都需要特种钢,市场很大。”
赵大勇眼睛亮了:“特种钢?我们……我们能做吗?”
“不做怎么知道?”刘云浩说,“先从一个小车间开始,引进关键设备,改造工艺流程。钱的事我来想办法,技术的事研究院支持,生产的事你们负责。”
“那……那得多少钱?”
“初步测算,两千万。”刘云浩看着赵大勇,“吓到了?”
赵大勇苦笑:“钢厂现在欠银行四个亿,哪还有银行敢贷款?”
“不找银行。”刘云浩说,“我联系了省里的产业投资基金,他们对传统产业升级有兴趣。还有,可以搞混合所有制,引进战略投资者。”
“有人愿意投吗?”
“我拿副市长的帽子做担保,总会有人愿意试试。”刘云浩站起身,“赵厂长,从今天起,我们绑在一起了。钢厂活,我们一起庆功;钢厂死,我们一起担责。”
赵大勇重重地点头:“刘市长,我这条命交给钢厂了。”
离开钢厂,刘云浩去了市政府。市长王志强在办公室等他。
“云浩,你今天在钢厂的表现,我都听说了。”王志强表情复杂,“魄力可嘉,但风险很大。一个月解决工资拖欠,五百万从哪里来?”
“从三方面:市财政挤两百万,省里专项补助申请两百万,社会募捐一百万。”
“省里的补助很难要。”
“我去要。”刘云浩说,“王市长,钢厂一万两千职工,背后是一万两千个家庭。如果钢厂倒了,这些人怎么办?社会稳定的成本,比五百万大得多。”
王志强沉默良久:“你说得对。但是云浩,当阳这样的企业不止钢厂一家。纺织厂、机械厂、化工厂……都面临同样的问题。你救得了一个,救得了所有吗?”
“救一个是一个。”刘云浩说,“而且,如果钢厂能闯出一条路,其他企业就有希望。我想把钢厂做成试点,探索老国企改革的新模式。”
“新模式……”王志强踱到窗前,“当阳喊了十年转型,换了三任书记、四任市长,模式提了一个又一个,可结果呢?”
“之前的模式可能不适合,或者执行不到位。”刘云浩走到他身边,“王市长,我知道您为当阳操碎了心。但请您再相信我一次,给我一个机会,也给当阳一个机会。”
王志强转过身,看着这个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副市长。他眼里有疲惫,但更有一种光芒——那种想干事、能干事的光芒。
“好吧。”他终于说,“我支持你。但是云浩,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:当阳的情况复杂,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。做事要大胆,但也要小心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下午,刘云浩召开分管部门会议。工业局、国资委、安监局、科技局……十几个部门的一把手到齐。
“今天只谈一件事:怎么救钢厂。”刘云浩开门见山,“工业局,三天内拿出钢厂技术改造方案;国资委,研究混合所有制改革路径;科技局,对接省钢铁研究院;安监局,确保改造期间安全生产……”
任务一条条布置下去。有人面露难色,有人跃跃欲试。
国资委主任老陈犹豫地说:“刘市长,混合所有制改革,上面有政策,但下面阻力大。职工怕下岗,管理层怕丢权,搞不好要出乱子。”
“乱是因为利益没理顺。”刘云浩说,“我们设计一个方案:职工持股,管理层持股,外来投资者持股。大家绑在一起,利益共享,风险共担。”
“外来投资者……能找到吗?”
“我去找。”刘云浩说,“老陈,你先把职工持股的方案做出来,要让职工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。”
散会后,刘云浩回到办公室,开始打电话。第一个打给省钢铁研究院的院长,谈了半小时,对方同意派专家组入驻。第二个打给省产业投资基金的负责人,约了周末见面。第三个打给他在省发改委的老同学,咨询专项补助的事。
每打完一个电话,他就记下要点,安排跟进。桌上的记事本很快写满了两页。
傍晚,秘书小谭进来:“刘市长,张市长问您晚上有没有空,他想请您吃饭。”
刘云浩想了想:“好,地点他定。”
饭局在市委食堂的小包间,就张建华一个人。
“云浩,坐。”张建华点了几道家常菜,“今天你在钢厂的表现,我都听说了。很有魄力,但是……会不会太急了?”
“张市长,不急不行啊。”刘云浩实话实说,“职工三个月没发工资,孩子上学要钱,老人看病要钱,等不起。”
“这我理解。”张建华给他倒茶,“但你想过没有,如果一个月内筹不到五百万怎么办?你真辞职?”
“没想过筹不到。”刘云浩说,“办法总比困难多。”
张建华笑了:“你这种劲头,让我想起年轻时的自己。但是云浩,当阳的问题盘根错节,不是光有劲头就能解决的。”
“张市长,请您指教。”
“谈不上指教,就是一些经验。”张建华放下筷子,“当阳的国企改革,搞了十几年,为什么一直搞不好?因为涉及到太多人的利益。你动国企,就动了很多人的饭碗;你引进投资者,就动了既得利益者的奶酪;你搞混合所有制,就动了管理层的权力。”
他顿了顿,压低声音:“你知道钢厂为什么一直死不了也活不好吗?因为有人不想它死,也不想它活。死了,要安置职工,要处理债务,麻烦;活了,要改革,要触动利益,更麻烦。就这么拖着,最省事。”
刘云浩心头一震:“您是说……”
“我什么都没说。”张建华摆摆手,“只是提醒你:改革是好事,但要懂得保护自己。当阳这地方,水很深。”
饭吃得有些沉重。离开食堂时,张建华拍拍刘云浩的肩:“云浩,我不是反对你改革。相反,我佩服你的勇气。只是希望你走得更稳些。”
“谢谢张市长,我会注意的。”
回到宿舍,已经九点多。刘云浩泡了杯浓茶,继续工作。他要赶在周末前,把钢厂的改革方案完善出来。
夜深了,城市安静下来。偶尔有火车驶过的声音,那是当阳这座工业城市最后的脉搏。
刘云浩走到阳台上,看着远处的钢厂。高炉的火光在夜色中闪烁,像这座城市微弱的心跳。
他知道,要让它重新强健地跳动起来,需要付出很多。
但他愿意付出。
因为那一张张期待的脸,那一双双举起的手,那一声声“我们要吃饭”的呼喊,都是他不能推卸的责任。
手机响了,是陈曦发来的照片。天华和天瑶睡着了,脸上还带着笑。
陈曦留言:“孩子们说梦见爸爸把生病的城市治好了。云浩,别太累。”
刘云浩看着照片,笑了。
是啊,他要治好这座城市。
从钢厂开始,从最难的骨头啃起。
夜风很凉,但他心里很暖。
因为远方有家人的支持,身边有同志的提醒,前方有百姓的期盼。
还有这座城市,等待着他去唤醒,去改变。
回到屋里,他继续伏案工作。
窗外的灯光一盏盏熄灭,但六楼的这盏灯,依然亮着。
那是破冰者的光,是希望的光,是当阳这座城市,在漫漫长夜中,等待的黎明之光。
而黎明,总会到来。
刘云浩相信。
因为他在为这个黎明,奋斗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