县委常委会的座次悄然发生了变化。刘云浩坐在了曾经属于王长海的位置上,右手边是副书记赵志刚,左手边是常务副县长李卫国。
“今天的会议有三个议题。”刘云浩翻开笔记本,“第一,传达市委关于乡村振兴的最新精神;第二,研究全县冬季民生保障工作;第三,干部调整方案征求意见。”
会议室里很安静。常委们都在适应这种变化——虽然只是“临时主持”,但权力的转移已经在细微处显现。
赵志刚第一个发言:“刘书记,关于干部调整,组织部拿出的初步方案,是不是太急了点?王书记刚病退,王永案还没完全了结,这个时候大规模调整干部,容易引发不稳定。”
这话说得委婉,但意思很明白:你刘云浩刚代理书记,就想动干部?
刘云浩不动声色:“志刚书记说得对,稳定是第一位的。但这个方案不是大规模调整,而是必要的补缺。王永被查后,他分管的工业安全一直是我兼着,长期下去不是办法。另外,农业局、财政局几个重要岗位,也需要配强。”
他把方案推到桌子中央:“大家先看看,重点讨论几个关键岗位的人选。”
文件在常委们手中传递。李卫国看得很仔细,看到某一页时,他抬起头:“煤炭局副局长拟提拔为局长,这个人选……是不是再斟酌一下?老局长刚退,副局长直接接,会不会显得太急了?”
“卫国同志有什么建议?”刘云浩问。
“我建议从市里或者兄弟县调一个过来。”李卫国说,“煤炭是灵平的重点,也是难点,需要一个有经验、能压得住阵的局长。”
这话在理,但也有潜台词:煤炭局现在是整改的关键部门,用本地干部,会不会又形成利益圈子?
刘云浩看向赵志刚:“志刚书记,你的意见呢?”
赵志刚沉吟片刻:“卫国同志考虑得周全。但调外来的干部,需要时间熟悉情况。煤矿整改等不起。我建议,副局长暂时主持工作,观察一段时间,同时物色合适人选。”
这个折中方案得到多数常委赞同。刘云浩点点头:“那就按志刚书记的意见办。但观察期不能太长,一个月。一个月后如果不能胜任,立即调整。”
第一个议题波澜不惊地通过了。但刘云浩知道,真正的考验在后面。
果然,讨论到冬季民生保障时,分歧出现了。
民政局长汇报:全县还有三千多户困难群众越冬物资短缺,需要采购煤炭、棉被、粮油,预计需要资金两百万元。
财政局长马风当即叫苦:“刘书记,账上实在没钱了。公务员的绩效工资还欠着一半,教师工资刚补齐,煤矿整改资金缺口还没填上……”
“再难也要保民生。”刘云浩说,“马局长,你算算,能挤出多少?”
“最多……五十万。”马风咬着牙说。
“五十万不够。”刘云浩转向李卫国,“卫国同志,你分管工业和招商引资,最近有没有可能在企业募捐?”
李卫国苦笑:“刘书记,灵平的企业现在日子都不好过。煤矿在整改,产量下降;几个小工厂也因为环保要求面临关停。让他们捐款,恐怕……”
会议室陷入沉默。窗外的天色阴沉下来,看来又要下雨了。
刘云浩环视一圈,缓缓开口:“这样,我提个方案:第一,财政挤出五十万;第二,全县领导干部捐款,我带头捐一个月工资;第三,向市里打报告,申请专项救助资金;第四,发动社会力量,组织一次‘暖冬行动’。”
赵志刚皱眉:“领导干部捐款……会不会有意见?”
“有意见也得做。”刘云浩语气坚决,“我们是领导干部,困难时期不带头,谁带头?志刚书记,这事你来牵头,纪委监督,所有捐款明细公开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赵志刚只能点头。
“还有,”刘云浩接着说,“煤矿整改不能停,但工人的基本生活要保障。马局长,你协调一下,看看能不能从失业保险基金里,给停工煤矿的工人发生活补助。”
“这需要省里批准……”
“那就去跑,去争取。”刘云浩说,“我们不能坐在家里等政策,要主动向上要政策,要支持。”
会议开到中午一点才散。常委们陆续离开,刘云浩最后一个起身。走到门口时,赵志刚在等他。
“刘书记,有件事想和你单独聊聊。”
两人回到会议室。赵志刚关上门,点了支烟:“刘书记,你今天在会上有些着急了。”
“志刚书记指的是?”
“干部调整、冬季民生、煤矿整改……你想做的事太多,也太急。”赵志刚吐了口烟,“灵平积弊多年,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。你现在代理书记,更应该求稳。”
刘云浩听出了话里的善意。赵志刚虽然对没接任书记有想法,但大局观还是有的。
“志刚书记,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刘云浩诚恳地说,“但灵平等不起了。煤矿整改拖一天,风险就多一分;困难群众等一天,就多受一天冻。王书记病倒前跟我说,他在灵平十五年,最愧疚的就是很多事想办没办成。我不想重蹈覆辙。”
赵志刚沉默良久,把烟掐灭:“既然你决心已定,我支持你。但有些事,方法上可以更讲究。比如领导干部捐款,我可以先私下跟几个主要部门的头头通个气,让他们带头响应。这样正式推动时,阻力会小很多。”
“谢谢志刚书记。”刘云浩由衷地说,“这方面你比我有经验,多帮我。”
“都是为了工作。”赵志刚摆摆手,“还有,王永案的后续,你要特别小心。我听说,他小舅子在外面放话,说要把所有人都拉下水。”
刘云浩眼神一凛:“这话什么意思?”
“王永在灵平多年,关系网很深。他出事,很多人睡不着觉。”赵志刚压低声音,“我建议你最近出行注意安全,还有家人那边……”
话没说完,但意思到了。刘云浩心头一沉:“我会注意的。”
下午,刘云浩去了市里。他约了市安监局长谈煤矿整改的事,还要去民政局对接“暖冬行动”的救助资金。
车刚出县委大院,卢亮就接到一个陌生电话。挂断后,他神色凝重:“刘书记,刚才有人打电话到办公室,说……说要举报你。”
“举报我什么?”
“说你在石沟乡金银花基地的项目中收受贿赂,还说有证据。”
刘云浩冷笑:“让他们去纪委举报,我欢迎监督。但如果是诬告,也要承担法律责任。”
“电话里说,如果不放了王永小舅子,就把证据寄到省纪委。”
“这是威胁。”刘云浩面不改色,“告诉纪委秦书记,加强王永案相关人员的审讯力度。另外,通知公安局,对我家人的安全加强保护。”
“要不要告诉陈曦姐?”
“暂时不要。”刘云浩说,“她带着两个孩子,知道了反而担心。”
车在高速上疾驰。刘云浩看着窗外飞逝的田野,心里却在快速盘算。王永案的余波比他预想的更大,对方开始狗急跳墙了。但这恰恰说明,调查触到了要害。
到市安监局时,局长正在开会。刘云浩在会客室等了半个小时,期间接了好几个工作电话。
最后一个电话是石沟乡老孙打来的:“刘书记,合作社重建遇到麻烦了。原来跟着王永小舅子干的几个‘能人’,现在煽动村民,说新合作社是政府控制的,不如原来的好。”
“有多少人受影响?”
“大概三分之一。主要是之前拿过好处的。”
刘云浩沉思片刻:“老孙,你这样做:第一,马上召开村民大会,把新合作社的章程、股权结构、管理办法,全部公开讲解;第二,请省农科院的专家来,现场教技术,让村民看到真本事;第三,对那几个煽风点火的,先谈话教育,如果不改,依法处理。”
“刘书记,依法处理会不会激化矛盾?”
“我们不能怕矛盾。”刘云浩说,“但处理要有理有据。你先收集他们煽动闹事的证据,该录像录像,该录音录音。记住,要依法办事,也要发动群众。大多数村民是明事理的。”
挂了电话,安监局长正好散会进来。
“刘书记,久等了。”局长五十多岁,说话干脆,“你们灵平的煤矿整改,省里很关注。程市长专门交代,要全力支持。”
“感谢局长支持。”刘云浩直入主题,“我们现在的困难是两个:一是资金,二是时间。十二个煤矿同时整改,县里压力太大。能不能分期分批,先集中力量整改三到五个重点矿?”
局长翻看着材料:“分期分批可以,但标准不能降。你们报上来的方案我看过,有些矿的整改设计还是太保守。比如这个红旗煤矿,瓦斯抽放系统只设计了地面固定式,我建议改成井下移动式,虽然贵一点,但更安全。”
“贵多少?”
“一个矿大概多两百万。”
刘云浩心里快速盘算。十二个矿,就是两千四百万。这还不算其他升级改造。
“局长,实话说,灵平拿不出这么多钱。”
“我知道你们困难。”局长合上材料,“这样,我帮你们争取省里的安全改造专项资金,但需要你们先做个示范矿。红旗煤矿如果改成移动式瓦斯抽放系统,验收达标后,省里可以给百分之五十的补助。”
“百分之五十……”刘云浩眼睛一亮,“好!我们就把红旗煤矿做成示范矿!”
“但是刘书记,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。”局长神色严肃,“示范矿必须高标准,我会亲自盯着。如果验收不合格,不仅补助没有,你们灵平所有煤矿的整改都要重新评估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刘云浩伸出手,“请局长放心,灵平绝不辜负上级的信任和支持。”
从安监局出来,天已经黑了。刘云浩没顾上吃饭,又赶去民政局。负责接待的副局长很热情,但谈到资金就面露难色。
“刘书记,今年全省受灾面大,救助资金很紧张。你们灵平报的两百万,最多能给八十万。”
“八十万不够啊局长。”刘云浩把困难群众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,“三千多户,每户就算只给五百元的物资,也要一百五十万。八十万……缺口太大。”
副局长叹气:“刘书记,我不是不帮,是真的没办法。要不这样,你们自己再想想办法,我也向省里争取一下,看能不能再挤点。”
话说到这个份上,刘云浩知道再争也没用。他起身告辞,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:“局长,如果我们自己组织社会募捐,民政局能不能给开个公益捐赠的证明?”
“这个可以。”副局长说,“但募捐要规范,所有款项必须公开透明。”
“一定。”
回灵平的路上,刘云浩一直在打电话。他先打给县工商联主席,请他们发动企业募捐;又打给团委和妇联,请他们组织青年志愿者和妇女代表,开展“一对一”帮扶;最后打给宣传部长,要求县电视台、报纸开辟“暖冬行动”专栏,每天报道进展。
卢亮忍不住提醒:“刘书记,您从早上到现在,就吃了半个面包……”
“到县城再说。”刘云浩摆摆手,“对了,明天上午安排我去几个特困户家里看看。要最困难的,不要安排好的。”
“好的。”
车进灵平县城时,已是晚上九点。街道两旁的店铺大多关门了,只有几家小餐馆还亮着灯。
经过县委招待所时,刘云浩突然说:“停车。”
他下车走进招待所旁边的小面馆。老板认识他,赶紧迎上来:“刘书记,这么晚才下班?吃点什么?”
“一碗牛肉面,多放点青菜。”刘云浩在角落坐下。
面很快端上来,热气腾腾。刘云浩刚拿起筷子,手机又响了。是陈曦。
“云浩,你还在忙吗?”
“刚下班,在吃面。”刘云浩压低声音,“孩子们睡了吗?”
“刚睡。”陈曦顿了顿,“云浩,今天家里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,说找你,但又不说什么事。我问他是谁,他就挂了。”
刘云浩心头一紧:“以后这种电话不要接,直接挂掉。我会让县公安局安排人,在小区附近加强巡逻。”
“云浩,是不是出什么事了?”陈曦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“没事,就是有些人想捣乱。”刘云浩安慰道,“你别担心,我会处理好的。过段时间,我把你和孩子接来灵平。”
“你不用管我们,照顾好自己。”陈曦说,“爸今天打电话来,说省里有人问起你的情况,好像是组织部那边的。爸让你这段时间一定要谨慎,多干事,少说话。”
“我知道了。替我谢谢爸。”
挂了电话,面已经有点凉了。刘云浩几口吃完,付钱时多给了二十块:“老板,不用找了。”
“刘书记,这怎么行……”
“这么晚还营业,辛苦。”刘云浩笑笑,走出了面馆。
秋夜的凉风吹来,他紧了紧外套。抬头看,县委大楼还有几个窗口亮着灯,不知道又是谁在加班。
这一刻,他突然理解了王长海。县委书记这个位置,看着风光,实际上坐在冰火之间——一边是百姓的期盼,像火一样灼热;一边是现实的困难,像冰一样寒冷。
而他要做的,就是在这冰火之间,走出一条路来。
回到招待所房间,刘云浩没有马上休息。他打开笔记本,开始写明天的工作安排。第一项:走访特困户;第二项:研究示范矿建设方案;第三项:部署“暖冬行动”
写着写着,他想起赵志刚的话:“你想做的事太多,也太急。”
也许赵志刚说得对。但他更记得另一个道理:一万年太久,只争朝夕。
灵平等不起,老百姓等不起。
窗外的夜色深沉,但县委大楼的灯光,还在夜色中坚守。那灯光下,有无数个像他一样的人,在为这座城市的明天努力。
刘云浩关上台灯,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。
明天,又是新的一天。
而他要做的事,还有很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