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投公司原总经理王强被留置的消息，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，在南平县官场激起层层涟漪。虽然纪委的通报措辞谨慎，只称“涉嫌严重违纪违法”，但明眼人都知道，这背后牵扯的远不止一个王强。
政府常务会议在周二上午召开。刘云浩走进会议室时，里面已经坐满了人。除了各位副县长，发改、财政、审计等部门的局长也列席会议。黄勇坐在主位，面无表情地翻看材料。
会议开始，先研究了几项常规工作。轮到城投债务化解方案时，气氛明显不同。
刘云浩将融资方案详细汇报完毕，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沉默。财政局长老周第一个发言：“刘县长的方案考虑得很周全，应收账款质押确实是当前条件下最可行的办法。但我要提醒一点，这九千六百万的政府工程款，明年财政必须兑现，否则银行会追索担保责任。”
“老周说得对。”黄勇接过话头，“云浩同志，这个方案把政府从后台推到了前台。以前城投债务还可以说是企业行为，现在白纸黑字签了承诺函，就是政府直接负债了。”
这话说得很重。刘云浩抬起头：“县长，城投债务本质上就是政府债务，这已经是共识。现在的问题不是要不要承认，而是如何化解风险。我的方案至少有三个好处：第一，避免了短期违约；第二，融资成本比信托低两个点；第三，倒逼我们加快盘活国有资产。”
“倒逼？”黄勇皱了皱眉，“云浩同志，改革要循序渐进，不能用倒逼的方式。万一国有资产处置不顺利，这笔债务就会成为财政的沉重包袱。”
两人之间出现了明显的分歧。会议室里鸦雀无声，其他副县长和局长们低头看着笔记本，没人敢插话。
刘云浩深吸一口气：“县长，我理解您的顾虑。但城投的问题已经火烧眉毛，半个月后到期的一亿两千六百万还不上，后果更严重。到那时，不仅是城投信用破产，整个南平在资本市场的信誉都会受损。”
“所以你的方案是饮鸩止渴？”黄勇的语气依然平静，但话里的分量谁都听得出来。
“我认为是刮骨疗毒。”刘云浩毫不退让，“承认问题，解决问题，总比捂着盖子等它爆炸好。”
气氛紧张到了极点。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试图打圆场：“黄县长、刘县长，都是为了工作，都是为了南平好。这个方案是不是可以再完善一下，比如设置风险缓释措施？”
黄勇看向刘云浩：“云浩同志，你有什么风险缓释措施？”
“有。”刘云浩翻开笔记本，“第一，我建议成立国有资产处置领导小组，由我牵头，加快盘活闲置资产；第二，压缩一般性支出，明年‘三公’经费再压减10；第三，加快土地出让，我已经和几家开发商接触，年底前可以完成两宗地块出让。”
黄勇沉默片刻，最终点头：“既然你考虑得这么周全，那就按这个方案办。但是云浩同志，我要强调一点：所有操作必须规范透明，不能留任何隐患。”
“明白。”
会议在微妙的气氛中结束。刘云浩刚回到办公室，严浩的电话就来了。
“听说会上和黄县长有些分歧？”严浩开门见山。
“工作上的不同看法，正常。”刘云浩说。
“话是这么说，但你要注意方式。”严浩提醒，“黄县长刚当县长，威信需要树立。你虽然是常务，也要维护一把手的权威。”
“严书记，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是对事不对人。”严浩打断他，“但官场上，对事和对人有时候分不开。下午开常委会，城投的事情要上会，你准备一下，注意发言分寸。”
“好的。”
下午的县委常委会，气氛更加微妙。常委们陆续进入会议室，彼此打招呼，但眼神中都带着几分审视。
张勇最后一个到，坐下后直接进入正题：“今天常委会研究三项议题：一是城投债务化解方案；二是年度考核工作；三是干部调整初步方案。先进行第一项。”
刘云浩再次汇报方案。这一次，他调整了语气，更多强调“在县委县政府领导下”“经过充分论证”“多部门协同”等措辞。
汇报完毕，张勇看向黄勇：“黄勇同志，政府常务会议讨论过了吧？你的意见？”
“讨论过了。”黄勇点头，“方案总体可行，但风险需要控制。我同意推进，但建议成立监督小组，确保资金使用规范。”
张勇又看向其他常委：“大家都说说。”
秦红林第一个发言：“我同意黄勇同志的意见。城投的问题暴露了我们监管上的漏洞。这次不仅要化解债务，更要从制度上堵住漏洞。我建议纪委派驻工作组，全程监督。”
“红林同志的建议很好。”张勇记下一点，“天来同志呢？”
赵天来声如洪钟：“我同意方案。不过要补充一点：公安机关会配合做好风险防控，防止有人趁机转移资产或潜逃。”
罗英的发言更关注舆论：“城投债务是敏感话题，社会关注度高。宣传部建议在适当时候发布权威信息，避免谣言传播。”
刘亚辉简单表态：“支持方案。”
轮到严浩时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刘云浩一眼：“我同意方案，但补充两点：第一，城投班子要尽快调整到位，不能群龙无首；第二，国有资产处置要公开透明，可以尝试引入第三方评估和公开拍卖。”
“严浩同志说到点子上了。”张勇点头，“云浩同志兼任城投董事长只是权宜之计。组织部要抓紧物色合适人选。云浩，你有什么想法？”
刘云浩早有准备：“书记，我建议从外部引进专业人才。城投需要懂资本运作、懂企业管理的人。可以考虑从市里的国有企业或者金融机构选拔。”
“这个思路好。”张勇赞同，“严浩，这事组织部牵头，云浩配合。争取一个月内到位。”
议题顺利通过，但刘云浩能感觉到，常委们对他的态度发生了微妙变化。秦红林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审视，赵天来依然直接，罗英则保持距离。唯一没有变化的是严浩和张勇。
散会后，张勇把刘云浩留下：“云浩，今天会上你表现得很克制，很好。”
“谢谢书记。”
“不过你要明白，”张勇话锋一转，“黄勇同志提出成立监督小组，名义上是监督资金使用，实际上也有监督你的意思。你现在处在风口浪尖，一举一动都要谨慎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“明白就好。”张勇拍拍他的肩，“放手干，但每一步都要踩实。”
接下来的两周，刘云浩进入了一种高强度的工作状态。白天处理政府常务工作，晚上研究城投改革。融资方案在银行那边进展顺利，但国有资产处置遇到了阻力。
周三下午，刘云浩主持召开国有资产处置领导小组第一次会议。财政、国资、审计、自然资源等部门负责人参加。
“第一批拟处置资产清单出来了。”国资局长汇报，“主要是三处闲置厂房、一处老旧办公楼、还有开发区五十亩工业用地。初步评估总价值约九千万。”
“评估价和市场价差距大吗？”刘云浩问。
“有一定差距。比如那处老旧办公楼，账面价值八百万，但位置偏，实际能卖出五百万就不错了。”
“那就按市场价来。”刘云浩果断地说，“尽快启动公开拍卖程序。另外，五十亩工业用地，可以尝试‘带方案出让’，要求投资强度、税收贡献等指标。”
会议开到一半，刘云浩手机震动，是县政府办公室打来的。
“刘县长，黄县长让您马上到他办公室。”
刘云浩对参会人员说了声“继续讨论”，匆匆离开。
县长办公室里，黄勇脸色不太好看。见刘云浩进来，他把一份文件推过来：“云浩同志，你看看这个。”
是一封举报信，匿名，打印的。内容指称刘云浩在国有资产处置中“有意压低评估价格，为特定企业谋利”，还说他“利用常务副县长职权为亲戚承揽工程”。
刘云浩看完，平静地说：“县长，这完全是诬告。国有资产处置方案还没有正式实施，何来压低价格？我也没有任何亲戚在南平承揽工程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黄勇示意他坐下，“但举报信既然来了，就要处理。我的意见是，你暂时回避国有资产处置工作，由其他副县长接手。”
刘云浩心头一沉：“县长，城投改革刚刚起步，这个时候我回避，工作会受影响。”
“影响总比出问题好。”黄勇语气坚决，“云浩同志，你要理解，这是对你的保护。等事情查清楚了，你再回来接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这是组织决定。”黄勇打断他，“当然，我会向张书记汇报。你先回去，等通知。”
刘云浩走出县长办公室，感到一阵无力。他明白黄勇的考虑——常务副县长被举报，确实应该回避。但在这个节骨眼上，城投改革可能前功尽弃。
回到自己办公室，他给严浩打了电话。
“严书记，黄县长让我回避国有资产处置工作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片刻：“我知道了。这样吧，你先按黄县长的要求办。我去找张书记沟通。”
“严书记，城投改革不能停。”
“不会停的。”严浩说，“云浩，你要沉住气。官场上这种手段不新鲜。清者自清，但也要讲究策略。”
挂了电话，刘云浩站在窗前，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流。他知道，真正的考验来了。这不只是工作能力的考验，更是政治智慧的考验。
傍晚，他早早回家。陈曦看出他情绪不对：“怎么了？”
“没什么，工作上的事。”刘云浩不想让怀孕的妻子担心。
“云浩，你骗不了我。”陈曦拉着他的手坐下，“是不是有人为难你？”
刘云浩叹了口气，把举报信的事简单说了。
陈曦听完，沉思片刻：“你觉得是谁在背后搞鬼？”
“不知道。可能是城投利益受损的人，也可能是单纯看我不顺眼的人。”刘云浩苦笑，“曦曦，有时候我觉得，做事比做人容易。只要按规矩办，总能做成事。但做人……要平衡各种关系，要应对各种算计，太难了。”
“那你后悔走这条路吗？”
刘云浩看着妻子，摇摇头：“不后悔。只是觉得，如果能少些内耗，多些干事的时间，该多好。”
陈曦轻轻靠在他肩上：“云浩，记得你常说的话吗？但行好事，莫问前程。只要问心无愧，就没什么好怕的。”
手机响了，是张勇打来的。
“云浩，到我家里来一趟。”
刘云浩心头一动：“现在？”
“对，现在。一个人来。”
放下电话，刘云浩对陈曦说：“张书记找我，我去一趟。”
“去吧，我等你。”
张勇家在市委家属院，一个普通的单元房。刘云浩到的时候，张勇正在泡茶。
“坐。”张勇示意，“举报信的事我知道了。你怎么看？”
“诬告。”刘云浩直截了当，“国有资产处置方案还没实施，这是欲加之罪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张勇递过茶杯，“但黄勇同志让你回避，从程序上讲是对的。常务副县长被举报，确实应该避嫌。”
“可是书记，城投改革……”
“改革不会停。”张勇说，“我已经和黄勇同志沟通了，国有资产处置工作由他亲自抓，你从旁协助。名义上你回避，实际上继续推进。”
刘云浩明白了。这是张勇的平衡艺术——既尊重县长的权威，又保证工作连续性。
“谢谢书记。”
“不用谢我。”张勇看着他，“云浩，你要记住，在官场上，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。你现在年轻，有冲劲，但也要学会忍耐。举报信的事，纪委已经在查了，很快会有结论。这段时间，你把精力放在其他工作上，比如‘共享实验室’的推进。”
“我明白了。”
“还有，”张勇顿了顿，“黄勇同志那里，你要主动沟通。他是县长，你是常务，团结很重要。有些分歧很正常，但大方向要一致。”
“我会注意的。”
从张勇家出来，夜色已深。刘云浩走在清冷的街道上，脑中思绪万千。他知道，这场风波只是开始。随着城投改革的深入，触及的利益会更多，遇到的阻力会更大。
但他不会退缩。因为他身后有张勇的支持，有严浩的信任，有陈曦的理解，更有内心深处那份从未改变的信念。
手机震动，是陈曦发来的信息：“谈完了吗？汤还热着。”
刘云浩回复：“马上到家。”
他加快脚步。无论外面有多少风浪，家里总有一盏灯在等他。而正是这盏灯，给了他继续前行的力量和勇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