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夜湿凉,上京狱尤然。
寥寥几盏油灯嵌在壁上,漏下方寸微光。
照不见的暗处,森然如狼窟虎穴。
上京狱的规矩,犯人收监入狱时,须受鞭刑十记杀威。
齐二郎也不例外。
掌刑狱吏手法狠辣,抡鞭如满月,打下时沾背即离。
极短时间内,钻心痛楚却跟黏上皮肉似的,痛得齐二郎直抽气。
然而不等他缓过气来,下一鞭又紧随而至。
那片皮肉立时痛得发烫,早被蹭破油皮,鞭子起落间,湿衣挨蹭着皮肉火辣钻心。
十鞭打完,齐二郎半湿不干的中衣彻底浸透冷汗,湿哒哒地粘在背上,洇出几道刺眼血痕。
他耳中嗡鸣不止,腿脚麻木一片,稍一动弹就牵扯衣物磨到伤处,像有人在往上面撒盐,又痒又痛。
十下打完,狱吏收起鞭子,习惯性地啐了口唾沫,伸手扯住齐二郎后领,将人拖离长凳,往暗处走去。
上京令只叫关押,也没说这人犯了何罪。
上京令让羁押此人,狱吏不敢多嘴,到底多了个心眼,将齐二郎扔进一间空牢房单独关押。
牢房里没有床榻,更没有被褥御寒,取而代之的是,墙角那摊散出潮霉气味的干草。
狱吏扔下人,锁了牢门便离开。
牢门之内,齐二郎匍匐在地,许久不能挪动。
背上鞭伤火辣辣地疼,与此同时,他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体温正被冰凉的地面吸走,再这么趴下去,明早他的身子即便没有断气,也会变得比尸体还凉。
干草潮湿发霉的气味充斥在狭小的牢房,齐二郎连打五六个喷嚏,鼻腔才勉强不再排斥牢狱里浑浊的气息。
墙顶狭长的气窗,不时飘进几丝细雨,无形加重了牢房里的湿凉。
待缓过打喷嚏带起的疼痛,齐二郎双眼也适应了昏暗的环境,手脚并用咬牙爬向干草,将身子蜷缩在墙角。
耳鸣声越来越大,从听觉上将他与外界隔绝。
脑袋里再难维持清醒,眼前断续出现碎片似的画面。
他很久没有进食,胃里忍过一阵灼烧便再无知觉。
记得包袱里还有半块干饼。
他伸手想摸,惊觉左肩熟悉的压迫感消失。
迷糊了会儿,才想起被抓时,有人拿走了他的包袱,还有那根其貌不扬的棍子。
没了那块饼子,齐二郎舔了舔干硬的嘴唇,艰难吞咽着本就不富裕的口水。
视线上移,气窗照不进一星亮光,狱吏放饭怎么也要等到天亮之后。
有了期盼,这夜就过得格外漫长。
齐二郎没来得及品尝无尽等待带给人的焦躁滋味,就先失去意识,陷入了昏迷。
窗外淅沥细雨倏地变作倾盆骤雨,“啪哒、啪哒”拍击着墙壁,更有剽悍者,径自穿窗,滴滴答答打在昏睡之人脚下。
自白日奉血衣入城,跪于尚书台起他便滴水未进。
此时饥寒交迫,加之背上伤处贴着汗水、雨水浸泡过的衣物,齐二郎的身子时冷时热,显出风寒侵体的征兆。
夜里起了高热。
额头滚热涨痛,齐二郎迷糊醒来,嗅到落雨后的土腥味。
转眼又见自己回到了家乡,走在离开桃花村那条荒道。
他转脸向后看,那里没有小安山。
目力所及,荒草连天,落日余晖映照下,像被长风引燃了燎原的野火。
这样一想,荒草上的夕晖果真动了起来,化作火苗,顷刻间,烈焰焚原。
眼看那火长了眼似的向他脚下蔓延,恐惧之下,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撒腿奔跑。
跑着跑着,他又回到了齐民镇。
康儿骑在陈店主肩上,韩氏手里拿了盏兔子灯,竹篾制的灯骨青绿犹在。
齐二郎想起早前新伐的竹,还在后院阶下晾晒,没想到已被陈店主拿来制成了花灯。
这夜上元,白街有人放起焰火,还有杂耍百戏,热闹景况丝毫不逊正旦之日。
至于到底如何热闹,他也想不起来,隐约记得那日他在等人,等了好久。
韩氏边上多出个少年,身形看着眼熟,独立在灯火阑珊处,静看一家三口嬉笑玩乐,像极在食店帮忙时的自己。
齐二郎跑上前,伸手轻拍对方肩膀,想打声招呼。
怎料那人猝然转身,抓住他胳膊的手爪枯瘦如柴,再往上,赫然是牧尘子老迈的面容。
牧尘子眸色清明,凝望他时喜笑颜开。
“一别十载,四郎还肯来接为师,可是原谅为师当年袖手旁观,不曾救你啊?”
见到和蔼可亲的牧尘子,齐二郎心中难掩雀跃,见他将自己错认为黄四郎黄选,慌忙解释。
“师父,你又喝多了,我是二郎,齐二郎。”
牧尘子愕然片刻,正欲说话,便被另一道熟悉的声音打断——
“老不正经的,我家四郎怎会来接你这老东西,他是来接他老子的!”
在来人朗脆笑声里,齐二郎与牧尘子同时看向门口。
只见从未登过牧宅大门的黄渠从外走来,手里搀着黄媪。
,!
黄渠看都不看牧尘子,只对齐二郎说:“是二郎啊,你说要去看一眼上京,可看到了吗?”
齐二郎不知怎么回答,他记忆里的上京裹在雾里,白茫茫,雾蒙蒙,看不真切。
“那里有我的选儿。”
黄渠的声音再度响起。
“天禄十九年,天子下诏投晋王罪逆入廷尉诏狱,彼时正值隆冬,大雪数日,长街一白。顶着谋逆罪名的阶下囚,纷纷被押至广莫门外斩首,我望着那滚烫的血流出选儿的身体,溶进雪里,和旁人的混在一处。身为选儿的父亲,我再清楚他的性子不过。选儿立志辅佐明君,他交游的儿郎多是附庸晋王的大臣之子,整日同他说晋王为人宽厚,有仁君之相,皇上有意立其为储君。我那傻儿子也就信了,同他们厮混在一处,若他早知晋王有不臣之心,又哪里肯自毁羽毛,与豺狼为伍。这些年,他常入梦,同我说,阿父,廷尉狱里好冷,好冷”
冷?
经此言语提醒,齐二郎忽觉指尖裹着凉意,好像被冰雪覆盖,呼吸里的湿冷刺激他的意识醒转。
他猛一睁眼,果见搭在干草边缘的手泡在水里,干草堆也浸在水里。
高烧中的脑袋还在涨痛,像坠着重物在里面晃荡,背上冷汗黏腻,咽喉灼热刺痛。
齐二郎知道,他这是生病了。
天终于亮了。
他仰头看向投进亮光的气窗,白芒刺眼,天亮了却没有阳光,让人辨不出时辰。
再看牢门底下,狭窄缝隙中不知何时塞进来两只碗。
半碗凉水,半碗干饭。
不知在那放了多久,饭粒被风吹得又干又硬。
齐二郎撑墙直起身,半跪半爬凑到跟前,拿手捻了饭粒塞进嘴里。
发现咀嚼不得,便直接咽下,硬巴巴剌得嗓子生疼。
一时又觉咽喉干痒,撕心裂肺地咳喘起来。
喘息稍定,他连忙端起水碗凑到嘴边,张口欲喝却又停住,小心翼翼浇了些在干饭上,才将剩下的小口饮尽。
喝完水,余下的力气也不多,背上鞭伤这时也吊起诡来,刺痛着发痒,挠不得只能忍着。
想来伤处泡水后开始腐烂,他翻了个身将背压上地面,任凭地砖凉意驱赶伤处火热灼烧之感,在痛痒交织里养精蓄锐,攒够力气吃下被水涨开的饭粒。
做完这些,他强撑着爬回干草堆,才心满意足地陷入高烧里昏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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