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擦黑,雾雨湿了檐上青瓦,滴水瓦沿薄薄积了层水。
谪川望了眼阶下。
黑影还在。
便转身从西阶下了,绕行百步至西侧角门。
角门外,靠边停着辆马车,形制简单粗陋。
上京城中世家林立,公卿权贵家眷出行多乘犊车。
良马难得,便是有那好马,也都成了军中战马。
剩下不堪用的驽马,才被用来拉车。
马车多用来装运货物,或是世家仆从出门代步。
谪川近到角门,马车上随即下来个家仆打扮的人,回身从车厢拖出三层雕花漆木食盒,双手提了递到角门,热情招呼着来人。
“下着雨呢,谪川少侠也不撑个伞。”
“这点雨算什么,郎君畏寒开不得窗,憋闷一日难得出来凉快,要什么伞啊,又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。”
说话间,谪川接过食盒转身离开。
身后那人不着急走,想起家里让带的话。
“谪川少侠稍等,荀管事让我带话给郎君,他老人家说,今儿落雨天寒,还请郎君莫在官署久待,早些还家才是。”
“嗯,记住了。”
谪川哼了声,手提食盒穿雨行远,依着原路回返。
推门时极小心,还是被那夜风旋进屋,里头很快响起两声闷咳。
谪川懊恼地拍了下脑门,利索放好食盒,端出还冒着热气的饭菜摆好。
回身道:“郎君,饭菜摆好,请用。”
闻言,紫袍青年缓缓抬头,露出略显阴柔的面庞,烛火映彻眸底,如坠星辰。
青年没有回应。
他的目光落在紧闭的门上,蓦然发问:“外面那人还在么?”
“还跪着呢。”
谪川提壶倒水替青年烫了杯盘,又将酒壶放上炉火,思忖着劝道:“郎君快请用膳!荀管事忧心郎君身子,催促您早些归家,要不等您吃过,咱们就回吧?荀伯见您晚归,又要巴巴守在门口,这秋雨寒凉,雨路湿滑,他一把年纪万一有个好歹,还不得把您给心疼坏!”
“闭嘴!”青年冷声嗔道。
身子却很乖顺,从书案挪到食案,扶袖捉筷,举了半日也不见落下。
“苏问世还活着?”
谪川怔了下,飞快接道:“是,大郎君派去的人,出了青阳门一路跟着,半路才动的手,二十几个死士都没能近苏问世的身,他那护卫里铁定有高手。”
察觉青年脸色不好,他忙转了话风。
“固县水灾,洪水冲垮的堤坝才建成半年,被水一冲就垮,这里头的猫腻多了去。今日郎君核对过民曹出的工图,并没有找到错漏,想来苏问世再怎么攀咬也咬不到咱。再说了,固县那群蠹虫眼见死到临头,安知不会狗急跳墙。便是他们不中用,不是还有刘中书嘛,这样好的机会,他才不会忍得住不动手。”
青年面色不改,敛眸打量菜品。
“去一趟上京县廷,尚书台外有人闹事,让上京令把人带走。”
“上京令?”
谪川瞪眼拍着胸脯,“他这会早梦会周公去了,要不还是我去,把人收拾完扔出上京,保准不叫人察觉。”
“徐谪川,你再听不懂人话,我就把你扔回拓剑亭,下半辈子蹲那给你老子烧火。”
青年动筷搛了块菱实送入口,眼风斜扫,吓得谪川拔步就跑。
临出门前,不忘心虚委屈地抛了句:“去就去,尚书令请息怒,我阿父才不缺烧火的,只怕要拿我当柴烧哩!”
谪川离开前匆匆掩了门,没过多久,门又被风破开。
穿堂风袭来,雾雨扑面,寒气激得谢恒一懔。
意识到谪川不在,他亲自起身带上侧门。
正待坐回,乍见正门也开了道缝。
谢恒索性拉开门,隔了迷离细雨望向阶下。
白日举着血衣寻来的少年,犹跪在雨里,托举血衣的双手垂到胸前。
牧尘子死讯传来的同时,谢恒得知有人不知死活,擅自拿了血衣入城。
出于谨慎,他让谪川查过此人。
从城门吏那边问到户籍,出身东海郡永县山村里的少年,怎么看都与南旻书道大家沾不上边。
一直盯着牧尘子的禁军也说,这少年在牧尘子死后才现身,衣衫褴褛看着像流离失所的乞儿,许是看热闹上了头才敢多事。
心思向来通透的尚书令怎么都想不明白,世上怎么有人喜欢趟别人的浑水。
风声隔断门扇合缝的声响,檐头雨链丁零当啷敲个不息。
跪在雨里的齐二郎也想不明白,为何他在此处跪了半日,还是不见一人出尚书台。
他明明看到,紧闭的门里有火光。
上京的雨不大,却密得很,齐二郎身上衣衫尽湿,风一吹直打哆嗦。
自瞧见尚书台的门匾,他便手举血衣跪于阶下,高喊:“牧老含冤赴死,血衣在此,愿乞清白!”
喊了许久,也没见尚书台大门开过。
此时他双臂酸麻,腹内空空,又淋了雨,可谓是饥寒交迫。
仅存的理智让他克制,死死按下脑袋里踏上长阶,推开那扇门,将手里血衣送上大人物桌案的冲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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某一瞬,齐二郎听到“啪”地一声,心里绷紧的弦断了,僵硬的四肢费劲扭动撑着起身。
不等他的脚踏上石阶,长街上一叠串踏水声由远及近。
火把映在水洼里,如长串的火蛇涉水游行。
“百姓来报,尚书台外有人闹事,看来不假,来人,给本府拿下。”
眼前骤然见光,齐二郎忙不迭抬手遮眼。
逆光看去,来人的脸遮在油布伞下,只见绯色官袍刚刚及踝,露出底下官制皂靴。
肃声下令后,随行吏役拥上前去,二人押住齐二郎,一人夺下他手里血衣,就着手里火把焚毁。
见他张口欲辩,吏役熟练堵嘴。
伞沿上提,上京令轻蔑一笑,示意拿人的吏役动手。
这时,身后幕僚打扮的男子越众而出,把吏役手里拔出半截的刀按回鞘里。
在对方惊愕的眼神里,幕僚附耳上京令,小声出谋划策道。
“大人且慢,今日此人手持牧尘血衣招摇过市,上京之人皆耳闻目见。大人此刻将其正法,倘若日后传到陛下那里,只怕要怪罪大人。大人莫忘,牧尘面圣后并没有获罪,罪名未落到实处就算不得罪人,凡事都要留余地啊。不如暂且将人押入上京狱里关押,既不违了那位的意思,也不致引火烧身。再者,来日安平王还都,同长安里那几位斗起法来,寻不到咱们的错处,天塌地陷也伤不着您。”
上京令才德不显,唯有虚怀纳谏之名收得几名幕僚,随行这位最得他信重,条分缕析又正中他怕事的要害。
知晓其中利害,上京令立时歇了灭口的心思,叫人把齐二郎押回上京狱,再无二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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