挑选出乐器,西竹也不多耽搁,随口给齐二郎拟出练曲的章程。
而后先从吹唢呐的气息和指法教起,仓促见不及磨练,让他自个儿先去楼后河边练上一日。
待他熟了指法,稳了气息,再学曲调也能事半功倍。
雨停后,海阳城内秋意愈浓。
清晨,露水还未干,齐二郎便已起身来到河边,将唢呐搁在河沿石上,展开手脚练起了拳。
冯骆明给的拳谱,他得空便要看上几眼,慢慢摸索着练,到海阳时已能连贯成套。
打过两遍拳,他方拾起唢呐对着宽阔的河面练习曲调,直到辰时末才回小阁楼。
彼时,西竹照例到前面楼里弹琴,走前给齐二郎留了饭。
等人回到阁楼,饭菜都还温热。
这时,阁楼只剩齐二郎在吃朝食,便见麻脸伙计跑进门来传话。
“齐二,卢掌柜叫你去楼里帮忙。”
自觉多花了冤枉钱,卢掌柜越想越懊恼,盘算着不管怎样都得找补回来,听说齐二郎闲下便急忙把人拉去前面听差。
“就来!”
齐二郎掰开饼子塞进嘴,喝了口水顺了气,忙起身带上门撩腿下楼,同来人一道往前头去。
麻脸伙计本名没人记得,楼里都叫他麻子,给齐二郎带了路,转头就去忙自己的。
卢掌柜心疼多出的钱,见不得齐二郎闲着,避开西竹厚着脸把人叫出来使唤。
不用白不用,给娘子们跑腿传话也是好的。
于是,齐二郎的日子愈发充实。
晨起去河边练了唢呐,回去用过朝食,就要往前面听差,跑里跑外给楼里娘子买胭脂、小食之类的琐碎物件。
过了日中,他还需再去河边练唢呐。
晚上回去用了晡食,还得将今日练的曲当面吹给西竹听。
若西竹听了觉着不好,他便要去河边继续练,回来再吹、再听,直至西竹点头才行。
若西竹觉得尚可,就再教他一段新曲,容他明日再练。
人定一过,西竹在里间歇下,齐二郎睡在外间小榻上,紧挨着窗。
夜半风大,常能把他从睡梦里惊醒。
这日齐二郎在风里打完拳,身上除了热意连汗都没怎么出,不由感慨道:“天总算凉下来了。”
在河边练完唢呐,他信步绕过竹障往回走,抬头看到假山石畔立着的女郎,形容纤瘦,面不敷而白,唯唇上失了蔻丹,隐约透露出病态的惨白。
来醉春楼五六日,齐二郎从侍奉娘子的婢女口中得知,那日弹筝唱《蜉蝣》的,便是楼里的舞伎黎九娘。
也就是眼前这位身姿窈窕的女郎。
黎九娘可谓是醉春楼的活招牌,世家子弟为观九娘舞姿,恨不能在楼里住下。
想为其赎身的少年才俊不计其数,日日派人上门送礼,险些踏破醉春楼的门槛。
可惜她是因家中获罪没入贱籍,除了卖身钱还得有官府的放籍文书,醉春楼才能放人。
换个女娘便也罢了,黎九娘上元一舞生生入了海阳豪族柳氏子弟的眼。
那位虽只出身柳氏小宗,可本家大宗在上京也是上流世家,簪缨高门。
有他在,海阳县令忌惮上京柳氏权贵,哪敢再把黎九娘的放籍文书给予旁人。
说来唏嘘,这位柳氏郎君弱冠之年便娶了世家女,年近而立为黎九娘风姿折腰,欲将人迎入宅里纳为侧室。
黎九娘自己不很情愿,奈何醉春楼的东家开罪不起柳氏,勉力拖了两年,黎九娘到了双九年华。
柳郎君等得不耐,醉春楼也不敢再拖,东家不得不出面与柳郎君商议,将九娘出阁的日子定在这月十九。
也就是四日后。
黎九娘见过齐二郎,知道西竹在教他习乐。
待人近前,她含笑招呼道:“西竹他没与你在一处?”
齐二郎望着美人愣愣点头,察觉失礼飞快垂了眼。
“先生见焚栩磨得厉害,恐妨碍娘子的喜日,打算将弦都换过,这两日正往市上觅弦丝。”
“弦丝?”
黎九娘嗤笑一声,面色愈渐惨白。
“弦丝岂是轻易会断的,不过是避着我的名头罢了。”
齐二郎与麻子闲话时曾听他提过,西竹对黎娘子颇为上心。
旁人请西竹弹琴得看他心情,黎娘子相邀他从未拒过。
久而久之,楼里人猜测,他对黎娘子有意。
可等黎娘子有意亲近,西竹又避之唯恐不及。
此举实在让人闹不明白。
众人咂摸良久,一致得出结论——
大约是他越不过柳郎君,无法与所爱携手终身,心里惭愧。
没能见到西竹,黎九娘眼波里漾着失落,失魂落魄地离去。
齐二郎看她纤弱,同脂膏捏起的美人儿似的,仿佛见着一点暖意就要销融。
嫁人之喜在即,却会吟唱《蜉蝣》这样哀伤的曲调。
大约
她心中不想嫁人。
至少,不想嫁给那位柳郎君。
齐二郎在楼里行走时,偶然撞见西竹隔着草帘窥视九娘的神情,专注里透着心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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或许,这就是麻子他们说的情意了。
如若他们果真对彼此有情意,又为什么不想办法
想到这里,齐二郎忽然停下思绪,拔步往外跑。
他要去市上找西竹。
即便他二人此生有缘无份,他也要将黎九娘的心意转达给西竹。
若能劝说他们彼此见上一面,好好把话说清楚,免得遗恨终天才是要紧。
齐二郎跑遍城中乐行,只不见西竹的影踪。
回醉春楼前,他照旧往驿馆打听牧尘子的消息,也是一无所获。
官道绕远不假,可一月将满,按理牧尘子他们早该到海阳了。
齐二郎心里莫名不安起来。
他放慢脚步,重新捋了捋日子,确定没有算错。
当即决定,等十九那日春意楼送嫁过后,便立即动身赶去上京。
重重心事压得他憋闷,好不容易抬起头畅快呼进口气,目光正看到蒸饼摊子旁的树下靠着个人,蓬乱的发遮住了面容,身上脏污发臭。
来往之人都似没瞧见那里还有个人,除了一只绕树踱步的瘦犬,时时将鼻头凑到乞丐脚边嗅闻,像极了守着肉羹火候的庖丁。
齐二郎鬼使神差拔步过去,摸出两枚小泉问摊主要了蒸饼,踌躇望向树下的人。
摊主接了钱,手脚麻利包好蒸饼递给齐二郎,见他面上不忍也觉稀松平常,撩起眼皮斜了眼树的方向。
“那乞丐在树下坐了有两三日,也不见他挪动,大约已经饿死了。明日中秋,郎君还是离他远些吧,莫沾染了晦气。”
齐二郎定定地看了会儿,才看出那乞丐胸口微弱的起伏。
于是,他壮起胆走了过去,挥手赶走瘦犬,将蒸饼塞到乞丐枯枝似的手里,蹲在边上等了会。
不知怎的,看见乞丐的那一刻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将来。
或许终有一日,他也会奄奄一息卧倒道旁,眼睁睁看着瘦犬垂涎。
最终,无知无觉埋没在风雨尘土之中。
胡思乱想间,乞丐缓慢睁开眼睛,灰蓝无光的眼珠吓得齐二郎险些坐到地上。
乞丐盲了双目,却还是察觉到有人到了跟前。
他费力抬手,将食物抵到嘴边大口撕咬吞咽,狼吞虎咽地吃完才有了力气开口。
“是你给我吃的?”
“是我。”齐二郎平静应道。
乞丐蓬乱的发微微抖动, 刮着树皮沙沙地响。
“是个好孩子。”
他讨好似的笑了。
“我快要死了,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,能否请你再为我做件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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