细雨绵绵,为海阳城的素墙黛瓦笼上一层薄纱。
蓦地,不知何处奏起秦筝。
筝曲悠扬清脆,散入雨里断续可闻,隐约伴着女子婉转的吟唱——
“蜉蝣之羽,衣裳楚楚”
齐二郎留神听了两句,发现女子唱词句出自诗经国风里的蜉蝣篇。
那是先人借蜉蝣生之短暂,追问人生何如的嗟叹。
吟唱者声线纤弱,自然流露出诗里低沉回环的忧伤,吸引齐二郎去追寻歌声的来源。
“蜉蝣掘阅,麻衣如雪。”
“心之忧矣,於我归说。”
一曲尽,齐二郎在石桥上驻足。
隔着珠帘似的雨幕,视线在临河一排小楼逡巡良久。
终于,棂窗微启处,露出一截水红衫袖。
尽管那人隐在窗内,未竟的筝乐让齐二郎笃定她就是歌者,随即快步过桥走向那扇小窗所在门户。
只见雕梁之上高悬“醉春楼”之匾,此处乃是海阳最大的歌舞坊。
在齐二郎看清门匾前,早被风灌了满耳的丝竹管弦之声。
醉春楼前缀饰彩绣,更有三五妆扮精致的女郎立在廊下,不知是在看雨还是看人,时不时咬着耳朵说着悄悄话。
齐二郎目光越过红妆,停在门侧靠着的木牌,上面浓墨飞舞写了“雇请杂役”几字,不由心中一喜。
正合我意。
齐二郎在檐下解了蓑笠,踏门而入,便有暖香袭面,挠得他鼻子发痒,直打了三四个喷嚏才止。
动静不大,却还是引来门口迎客的伙计。
麻脸伙计逢人带笑,伶俐地招呼齐二郎道:“郎君里边请,您来得巧,楼里还有几位娘子未曾有客,您看,今儿是想听曲呢,还是先看舞?都可!”
不等来人开口,他又把楼里娘子所长说了个遍。
抬头见齐二郎皱眉摆手道:“不不不,你误会了,我不是来听曲看舞的。”
他伸手指向门口,“我见外面牌子上写着贵处正招杂役,想来楼里帮忙打杂,讨口饭吃。”
意识到自己白费了精力,伙计只愣了一瞬,面上笑意不减,伸手指向楼梯旁半人高的柜台。
“这样啊,喏,掌柜的在那儿,你去那里看看。”
齐二郎道了谢,径自走向柜台。
隔着半人高的柜台,一个三十出头的瘦脸男子正在同人说话,看衣着打扮便是伙计口中的掌柜。
与他隔着柜台说话的青年也是来打杂的,正跟掌柜在拉扯工钱叫价。
青年两指刮擦鼻头,眼神飘忽,不耐烦道:“一日二十钱太少了些,我在外头赁了房舍,要给房钱哩,多少再涨点吧。”
“不少了。”掌柜摆手道,“这不是楼里要办喜事,东家临时叫添人手,眼下就剩一个空缺,你若嫌少自有那不嫌少的”
就剩一个空缺!
齐二郎顾不上什么先来后到,先声夺人喊了声:“若是楼里供吃住,我只要十钱一日。
掌柜没想到随口杀价的话立马就应验,当即缄了口,打量起眼前多出来的陌生少年。
却见齐二郎身条偏瘦,模样算不上老成,眉眼还蕴着少年特有的青涩,看人时目光澄澈,怎么都比前头那人顺眼。
再说偌大一个醉春楼,后院多的是屋子,随便去哪间伙计住的通铺挤挤就是。
至于吃食,雅间贵客们吃剩的饭菜,楼里下人伙计吃都吃不完,喂饱个半大少年不成问题。
来醉春楼消遣的多是达官贵人、世家子弟,这人生得模样整齐,在前头听差也不算折了醉春楼的面儿。
一日只要十钱的伙计可不多见。
掌柜心里乐开了花,眼里精光闪过,就要开口应下,却听楼上传来冷嗤。
齐二郎追随掌柜的视线扭头看向二楼,垂下的草帘后头可见人影晃动。
少顷,一个墨发半束的青年勾指挑开帘。
才露出半边身子,掌柜便认出他那身素丝弹墨的鹤氅,忙堆笑讨好:“西竹先生?先生可是需要什么,我这就叫伙计给您送去。”
青年不接话,似是为了看清什么,将帘子又扯开了些。
看完就松了手,宽袖拂过琴案,气流微荡震动琴弦,发出不成调的乐音。
西竹是名闻海阳的琴师,皆道听他奏琴如闻仙乐,能让人忘却此身烦忧,颇受此间文人雅士追捧。
这人有了声名在外,脾气却是古怪。
别处花重金请他坐馆不得,他宁愿分文不取也要赖在醉春楼,当然醉春楼也不敢怠慢,衣食住行样样尽心。
三年前,楼里的黎娘子学舞有成,在上元雅集初次登台献舞。
西竹不请自来,鼓琴和舞,满座宾客无不尽兴,当场赠其“解忧仙”的雅号。
掌柜在沉默中等待。
终于,素有“解忧仙”之称的琴曲大家悠悠叹息一声,方开了口。
“为贺九娘出阁,我谱了新曲,东家图喜庆说要双人合奏。楼里乐师我都试过了,一个个流于炫技,反倒不美。这孩子年纪小又机灵,想来学东西也快,卢掌柜可否容我教他新曲?”
,!
卢掌柜飞速扫了眼齐二郎,愣是没在他脸上看到半分机灵,却也拒绝不得。
“楼里人手充足,西竹先生看中他,领去便是。”
“可是”
齐二郎担心人家对自己有什么误会,慌忙开口。
“我不懂音律。”
卢掌柜没见过这么没眼力劲的,忙板起脸训斥。
“你这孩子,西竹先生名满海阳,肯教你习学乐理是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,他若肯教,怎么可能有人学不会?”
楼上的人并未生怒,反而朗声笑了笑。
“西竹自问熟稔各类乐器,只要你想学,我什么都能教,没有教不会的道理。”
少年仍在犹豫,他不得不以利诱之。
“这样,你若肯学,我每日再贴你二十钱,如何?”
齐二郎眼睛一亮,心中打定主意,掌柜说的对,有人教,哪有什么学不会的。
随即咬牙下定决心,就是不睡觉,他也要把西竹教的都给学会。
见少年点头应了,西竹心知此事已成,悠悠踱下楼领人去了后院。
留下卢掌柜立在柜台里,如遭雷劈。
西竹答应给齐二郎的贴补,于情于理都是楼里来出。
这下好了,他一掺和,一日十钱变成了一日三十钱。
卢掌柜懊恼地扇了自己一巴掌,他刚才多什么话,还不如早点把那二十钱一日的人留住。
托了西竹的福,齐二郎不必跟十几人同挤一间大通铺,有幸随其住在后院阁楼。
醉春楼的后院并排立着许多二层小楼,底层用作库房和下人伙计的睡屋,二层单间住着楼里的娘子。
为避嫌,西竹的住处被安排在最边上的小阁楼,与住了娘子的联排小楼隔着流水假山。
齐二郎跟在西竹身后绕过后园,登上阁楼便到了醉春楼特意为其准备的住处。
进门后,两边架子上琳琅满目摆着各色乐器,齐二郎却都不认得的。
西竹依次取下架子上的乐器,边讲边演示给他看。
如何持握、如何演奏
教完,让他自己逐一试过。
可惜看与做从来都是两码事,就只有唢呐在他手里还有点意思。
试到最后,西竹脸上僵着笑自解道:“唢呐好啊,唢呐喜庆!”
喜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