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,我尽力帮你。
濒死之人的请求,齐二郎不忍拒绝。
然他亦知,君子言出必行,不可轻易许诺。
乞丐顿了顿,没有直接说他的心愿,而是向陌生的少年述说自己的过往。
“我姓李,名鸦九,祖籍济安,乃铸剑师李岩的后人。少年时,立志要重振李家铸剑师的名号,十七岁从师,汲汲营营十二载,终于在二十九岁铸成一把断红剑。我高兴得很呐,得意忘形喝醉了酒,再醒来已被贼人掳去,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,日复一日地打铁。”
追忆过往,李鸦九皲裂起皮的唇剧烈颤抖着。
他停了停,攒力接续说:“他们只许我打铁”
“可我是铸剑师啊!”
“他们却只让我打铁!”
“我又气又怒,不知打了多少日的铁,身子吃不消,生了病,他们还让我打铁,稍有怠慢就用鞭子抽打。”
“等我病到拿不动铁锤,他们就把我丢了出来。”
“原本以为,那病会要了我的命,没想到离开那见不得人的地方,我又活了过来,倒是瞎了这双眼睛。”
李鸦九无光的眼正对着齐二郎。
“没了眼睛,我找不到回乡的路,只能乞讨为生。”
“四十三年,我这一生就到头了。好孩子,等我断了气,请你找块荒地把我埋了吧,不用你破费什么。
“我颠簸半生,只求死后不进畜生野物的胃囊再受颠簸。”
齐二郎闻言不语,李鸦九以为他要反悔,忙用哀求的语气挽留。
“莫怕,你是好人,于我有恩,做了鬼我也不会害你的。我就要死了,不用你久等,帮帮我吧,善良的孩子”
李鸦九说话时已喘着粗气,齐二郎知道他没说假话。
他的确是要死了。
营陵城头,齐二郎曾亲手割断敌人的喉咙,看着他们的生命在眼前流失,仅剩残躯如同死猪跌下城墙。
他们是敌人,你死我活的敌人。
为了活命,齐二郎别无选择。
可眼前奄奄一息的李鸦九,与他素昧平生,无冤无仇,却要在异乡仓皇死去。
齐二郎有种诡异的预感,乞丐之死好似冥冥之中的预示。
背井离乡的他,将来是否也会沦落街头乞讨?
在孤独凄凉中走向生命的尽头,成为道旁饿犬口中餐。
不!这不是他要走的路。
一瞬间,他克服对死亡本能的畏惧,回应道:“好,你放心,我会好生安葬你,不让你曝尸荒野。”
得到肯定回答,李鸦九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,伸手拖出怀里的布包费力递出,嘴里“嗬嗬”泄出气。
“这是我瞎眼前的锻铸心得,原想留给后人传家跟我埋在地下实在可惜,你且留着”
齐二郎沉默着接过。
李鸦九手上一轻自然落下,贴在地上一阵摸索,终于拿起根古怪的棍子——长约四尺,紧紧缠绕着看不出底色的布条,布条磨损处黢黑如炭。
“你”
李鸦九松了手,一阵急促喘息,“收好!”
乞丐常年流浪,随身带棍子也是寻常。
李鸦九的棍子上缠绕的布条破烂不堪,想来已陪伴他多年。
齐二郎捡起时意外地发现,这棍子比他想象的重了些。
再看李鸦九半靠着树,胸前起伏极微,偶有几声气喘。
齐二郎觉着不妙,思来想去还是要早做准备才行,忙拎起棍子打听到棺材铺。
看了一圈,同掌柜要了口薄棺。
佳节将至,铺子里没什么生意,掌柜早早许了伙计的假,剩下两三个学徒手里还有活儿。
掌柜收了钱,旋即差两个学徒帮忙装上牛车,自己亲自赶车跟齐二郎回去。
走了两条街,少年忽然停在树下,道:“就在这。”
齐二郎领人绕到树后,便见李鸦九仍保持着他离开前的姿态,仿佛远行之人在此短暂休憩。
掌柜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少年:“怎么是个乞丐?”
“他说他叫李鸦九,是铸剑师李岩的后人。”
齐二郎在树旁蹲下,仔细端详树下的人,试图确认他是否还活着。
“他被贼人掳去做苦工,后来生了重病又被贼人抛弃,病瞎了眼,就只能乞讨为生。”
“铸剑师李岩?”
掌柜挑眉,眼中闪动质疑的光。
“传说,铸剑师李岩打了把宝刀,夜里便有仙人入梦,说看中他的刀,愿用天陨玄铁换他的刀。你猜怎么着,李岩梦醒之后再也找不到那把刀,家中果真多了块玄铁。”
神仙,又是神仙。
齐二郎想起初逢牧尘子时,他就说要教自己神仙术。若他真有什么神仙术,怎会眼睁睁看着黄选赴死,怎会算不到他自个儿的牢狱之灾。
世人皆敬畏鬼神,他却不信什么鬼神。
掌柜的视线落在树根处,感慨道:“李岩所处之世尚无璩国,中州之地合为一国,至今不下千年。即便他真是李岩后人又怎样,他也能打出神仙都稀罕的宝刀不成?他若真有这样能耐,又怎会落得街头乞讨。也就是小郎君心善,被他的胡话哄骗,肯替他收尸。”
,!
掌柜见齐二郎蹲了半日也没看出点什么,他便自己走上前,伸手在乞丐鼻下探过,又摸了摸颈侧,脸色忽变,抬头望齐二郎摇了摇头。
李鸦九身体尚温,却已没了气息。
在掌柜的帮衬下,齐二郎将李鸦九带往城外安葬。
他赶着牛车走了许久,才在一处阳坡破土。
葬了李鸦九,齐二郎赶回醉春楼已是傍晚。
他径自回到后院阁楼,进门还是不见西竹的人影。
换琴弦用得着这么久吗?
齐二郎心底纳闷,不禁回想起前日夜里,他被夜风拍窗的声响惊醒,翻身时往里间看了眼,床上似乎没人。
直觉告诉他,不管怎样得先找到西竹。
他换了衣裳,正要往楼里打探西竹下落,迎面遇上黎九娘的侍女,一见他大喜过望,说是九娘谴来请他过去叙话。
齐二郎甫一进门,就看到美人静坐窗前,矮几上摆着把秦筝,视线落在河面远近游曳的篷船。
岸上小楼灯火洒在河面,如点点萤火闪烁跳跃着,映得窗内人粉靥似水。
听侍女将人带到,黎九娘方回了神,微笑看向面前少年。
“他还没回来?”
齐二郎怔怔点头。
黎九娘示意他在矮几对面坐下,忽而低笑几声。
“这些年,他总不敢见我,也罢,我去见他便是。可我站在他面前,他却连句话都不肯同我说。”
“先生他他”
齐二郎本能想替西竹分辩,开了口才发现,自己对二人的过往一无所知,有心从中斡旋也无从说起。
黎九娘纤指拨弦,继续说:“七岁那年家中获罪,亲族俱亡,只留我一人苟且偷生。原以为此生踏不出醉春楼,怎料世事难料!”
黎九娘面上笑容惨淡,齐二郎笃定了心中猜测,确信她不愿嫁入柳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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