郡守亲率郡治屯留府兵,与伏安王遣来的援兵近乎同时赶至。
两方人马在营陵十几里外汇合,简单交流后再次分兵两路,刻不容缓向营陵合围。
一时之间旷野震荡,城外流民最先听到马蹄声震天动地席卷而来,骇人声响惊得他们忘记攻城,不约而同回首远眺。
平原扬起尘烟,一杆王旗高扬招摇,最先冲入眼帘。
仿佛振翅欲飞的雄鹰,凝视猎物般俯瞰着作乱的流民。
上一刻,他们以狩猎者的姿态强势围城,连续发动声势浩大的攻城战。
援兵的出现辄如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所有人的心上,砸碎他们近乎疯狂的攻城决心,唤醒猎物落入包围后的求生本能。
眼见城下流民四散奔逃,齐二郎才放心在鼎沸盈耳的欢呼声里昏沉睡去。
再度醒来,他已躺在客店松软的床褥里,身上的擦伤与割伤也被人清理包扎过。
他侧过脸,看到贴身藏着的舆图和钱袋码在枕边,紧挨着床边的几案上摆了一叠靛青袍服,上面压着冯骆明给的短匕。
短匕上搏杀时沾的腥臭血污被人仔细擦过,重新露出银质鞘身上雕刻的兰草纹,中间嵌着三四颗打磨精致的蓝玉珠,在室光照射下光泽莹润。
这把做工讲究的短匕,齐彯心下觉得它作为兵刃过于精巧,与其说是杀人利器,倒不如说是供人赏玩的珍奇。
齐二郎在被褥的余温里赖了一会,才被难耐的饥饿逼迫着下床,穿戴齐整后出门觅食。
时已过午,秋阳被霭云遮蔽,空气里满是湿润的清冷。
晨间刚下过雨,街市巷间横死的尸身都被家人领回,余下的也都由官府登记收殓,道上狼藉血印也在秋雨里冲刷洗净。
若非鼻尖细嗅,还能捕捉到空气里若有似无的血腥气,以及偶有几处低泣悲嗥猝不及防闯入耳中,齐二郎险些以为昨日的惨烈不过是场噩梦。
秋风乍起,凉意舐面。
他忽然清醒得不能再清醒——这里的确有过血流遍地的惨烈,自己更是目睹了动乱始末的见证者。
风吹得人遍体生寒,却也让他感受了眼前的真实。
走了很久,齐二郎才找到一个开张做生意的食摊坐下,问摊主要了碗热汤饼。
动乱过后,食摊生意冷清,只有齐二郎一位客人。
摊主整个人蔫蔫的,忙活半日还没包好一碗汤饼的数目,不得已央客人多等上一会儿。
煮汤饼的过程也是极慢,好在今日无事,他们谁都没觉得着急。
汤饼一出锅,就被送到客人面前,热腾腾散发出鲜香气味来,霸道地勾起人的食欲。
齐二郎吃得很慢,撂碗搁筷时,已出了满背的汗,起身被风吹得一哆嗦。
不知怎的,他忽然挂念起牧尘子。
秋凉了,那个古怪又平和的老人可记得添身厚些的衣裳?
不然夜里又得咳上半宿。
随即又想,有细心周到的钱管事在,定会悉心照料,自不会冷着牧尘子。
齐二郎不禁莞尔,为自己的多虑感到好笑。
心底的声音又在催促——
该继续赶路了,早些见着他老人家平安才好。
在营陵不过耽搁了三日,却给齐二郎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,不由坚定心中所想——他得快些上路。
包袱里的换洗衣裳被他撕了给人裹伤,上路前少不得重新添置两身,赶在回客店前,特意绕路去了趟成衣店。
是夜,少年再三收检好行囊才熄灯上榻。
想到明晨又要赶路,心绪便不得安宁,迟迟不能入睡,直待鸡鸣迭起才觉困意袭来,眼皮子沉重阖上。
这一觉睡得不沉,日出后不久,齐二郎便又醒来,穿戴好背了包袱出门,神清气爽去敲隔壁的门,打算向冯骆明辞别。
他心怀忐忑敲响房门,久不闻里面的人应声,正自纳闷,便见廊檐下踢踢踏踏跑来个小僮。
小僮怀里抱着的不是他惯用的笤帚,而是鼓囊囊的油纸包。
小僮径直跑向齐二郎,献宝似的把怀里的东西递与高他两头的少年。
吁出口气,道:“别敲了齐郎君,隔壁住的冯郎君与同伴寅时一过就出城了,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。冯郎君让我带句话给你,他说,前路遥远,请郎君千万珍重,日后郎君若想建功立业可往军中寻他,他定置清酒美馔迎候。”
昨夜入睡前,齐二郎将辞行的话在腹里滚了有八九遭,却没料冯骆明竟先一步离开,心中顿生怅惘。
转念又想,所谓离愁别绪,不过是拿些奉承的话敷衍彼此罢了。
像这样不辞而别,不必顾忌彼此情重,反而大家都能安心上路,也不失为一种潇洒。
心绪流转的工夫,齐二郎剥开层叠包裹的油纸,熟悉的麦香味扑进口鼻。
只见厚厚一摞都是白饼,眼前再度浮现前日街头初逢之时,少年郎身姿飒沓,如同话本里的游侠儿,一朝舍身红尘里,顷刻间“白刃雠不义”,救他于敌手。
营陵围城,这少年郎成了齐二郎的义兄,怎么看都像话本里才有的桥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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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时间,笼罩在齐二郎心头的惆怅被“天上掉的馅饼”砸得七零八落。
他递了张饼子给传话的小僮,也往自己嘴里塞了张,边走边吃,不多时就从南门出城赶路。
昨日齐二郎回到客店,刚坐下喝了口水,冯骆明就过来找他出城散心,顺便带来了韩县令的谢礼。
南旻子民核验身份的凭证——籍帖与过所。
怀揣籍帖与过所,齐二郎赶路的底气十足,就连身上几处伤口结痂,瘙痒难耐也不耽搁他赶路的热切。
晓行夜宿三日后,齐二郎到了离上京只剩五日脚程的海阳。
上京多雨,节令交替之际雨水尤多,连着附近郡县也同兴风雨。
入城前,他听过路的马递说,前几日暴雨,海阳通往上京的官道被大雨冲毁,加上这两日阴雨不断,就算官府派人加急抢救,也要等上七八日才能修好。
官道断了,可真是个让人不知喜悲的消息!
海阳连通上京的官道,乃北方入上京唯一通途,就算皇帝出巡,天子六驾也能齐头并进。
齐二郎一早打算在海阳碰碰运气,看能否遇上廷尉押送牧尘子的队伍。
他暗自盘算日子,牧尘子一行人走官道,途经海阳也得一两日后才到。
现下往官道受阻,只要他在海阳城停留几日,就有可能与他设想的那般,与牧尘子在此重逢。
离开牧宅那日,钱管事给齐二郎的钱袋里,装了远不止牧尘子许诺一日十钱的进学金。
他在黄渠家过夜时数过,有六枚金错刀并大泉、小泉若干,此外还有一块足两小金饼,算是把离开乐安的盘缠也一并给他准备了。
齐二郎只身远行,不敢人前露财,平日只拣小泉和大泉花用。
即便如此,只出不进,早晚是要坐吃山空。
而他此行要去的上京,繁华似锦,都是真金白银堆出来的。
即便齐二郎听牧尘子的话,不在上京久留,出于长远考虑,他还是得想办法挣些盘缠。
漂泊在外,有了银钱傍身才能安心。
入城那日淫雨霏霏,齐二郎身披从渡口渔父手里买的蓑衣,头上扣着斗笠,顶着隐有冬寒意味的冷雨穿梭在街巷。
在海阳城盘桓的几日,他也不打算闲着,一进城就四下奔走,寻觅招伙计的铺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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