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岁将除,陈家食店这日不再撤去门扇。
齐民镇的家家户户都在为迎接正旦忙碌起来,食店开着也不见得有客,陈家也着手为迎新岁做起准备。
陈店主一家离乡十余载,却一直遵循家乡的过节礼俗,这样的人家在齐民镇并不少见。
这座北地小镇来往之人形形色色,有忽然在这里落户的,也有暂时住段时间的,大家保持着各自的生活习性,因为说不定哪日自己或是邻舍就会离开。
在这里,他们不需要迁就旁人,大家心照不宣地一同生活着,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,不断为南旻极北之地的小镇添色增彩。
这是齐二郎此生初次体验年岁的交替,却是在异乡与认识短短数日的人一起,枯朽的灵魂犹如枯木逢春。
大抵是与康儿待久了,心底难抑雀跃。
朝食过后,陈店主领了齐二郎和康儿出去采买,韩氏收拾好家中锁上门去成衣店给齐二郎添置新衣。
今夜岁除不仅要守岁,还要祭祀门神,白街上不少摊贩在卖祭祀用的物品。
还有不知从何处剪来的红梅枝,大红的花骨朵胀鼓鼓的,似乎明朝睡醒就能看到红梅绽立枝头,煞是可爱。
陈店主先去熟识的摊子上买好一对“镇宅神虎”画像、画有神荼郁垒的桃木牌,大方的摊主搭了一条苇索。
因在本地没有熟识至交,故而不必准备节礼,简单买几样守岁时消闲的糕饼干果,便让康儿同齐二郎自行挑些小玩意儿。
康儿既想买好吃的又想买好玩的,每挑一样都会在两个里面纠结很久,最后嘟着嘴拿着更喜欢的一样,不舍地放下另一个,齐二郎则跟在后面把小家伙忍痛割爱的都买下。
康儿发现后惊喜地抱住齐二郎的腿,迭声喊得亲热:“齐阿兄,我们可以一起吃一起玩吗?”
“当然可以,康儿愿意就好。”
康儿见齐二郎含笑应许自己,快活得蹦起身,扭头糯糯道:“齐阿兄你真好,真好,真是太好了,我的就是你的,随便吃,随便玩儿。”
见着康儿对齐二郎的黏糊劲儿,陈店主就知道齐二郎一准儿是被康儿的可怜模样蒙蔽,可又见齐二郎看向康儿的眼神里满是宠溺。
算了,孩子间的乐趣大人就不要去掺和了,孩子们能玩到一处是好事。
等两个孩子挑选好东西,陈店主结过账后又拐去肉摊割了几斤肉才满载而归。
韩氏早先把衣裳买回,又把昨日找出的陈大郎的旧衣整理好,去庖屋烧起水——今日都要好好洗沐一番。
单等外出采买的三人回来,韩氏将新买的一套衣裳并自己缝制的鞋袜拿给齐二郎:“等会儿先回屋试试合不合身,回头你先洗沐再换上这身,正旦日小孩子家就该穿得鲜亮些。”
齐二郎伸手接过,见是崭新的中衣并一身墨灰上衣檀色下裳,甚至还带了根绀青丝质发带,心知韩氏此番破费不少正想回绝。
又见韩氏递来个包袱,亲自解开向着齐二郎道:“昨日收拾大郎的旧衣,看有两身衣裳二郎你还穿得便想拿给你试穿看看合不合适,要是合身就留着换洗吧。”
齐二郎没想到韩氏不仅给他添了身新衣裳,还另备两套旧衣,虽是旧衣看着还有五六成新。
突如其来的厚爱令从未穿过新衣的少年感到无措,竟不敢相信这些是给他的,手里捏着衣裳不住地向韩氏道谢。
韩氏含笑宽慰道:“傻孩子客气什么,我们都有新衣怎好短了你的,快回去试试,试好了就先洗沐。也不必着急,明日正旦咱们今日都好好洗沐,泡舒服了夜里还要打着精神守岁。”
趁便指使陈店主去给齐二郎打洗澡水,天冷水凉得快齐二郎也不再耽搁,听从韩氏自去试衣洗沐。
在齐二郎洗沐的时间里,陈店主帮着韩氏把晡食准备好,折回后院井边砍几根粗壮的翠竹,截成等长的竹节曝在太阳下晒,又带着康儿去门口悬挂好苇索。
洗完澡,齐二郎又用皂荚把头发沐洗干净,擦干头发用新发带束好。
犹豫片刻并没有立即换上新衣,只挑了一套靛蓝的陈大郎旧衣换上,急忙出去看陈店主在做什么。
见到洗沐一新的齐二郎,陈店主一家眼前一亮。
齐二郎虽不是惊为天人的长相,五官却是难得的端正,靛青衬得脸部轮廓线条流畅。
尤其换上新发带后,他把发髻束高了些,整个人愈发显得精神。
陈店主笑呵呵同韩氏打趣道:“来年咱们得把门槛再垫高些,不然怕是要被小女娘们踩烂了,瞧瞧二郎收拾之后多清爽,我若是小女娘”
“你若是小女娘怎样看把二郎臊得,康儿快去洗沐,你也把门神祭祀妥当趁早去洗沐,还有事情要忙呢。”韩氏替齐二郎解围道。
陈店主嘿嘿笑了,催促康儿:“康儿快去,洗完出来让为父看看搓下几斤灰来。”
康儿咯咯笑着跑去洗沐,齐二郎则接替康儿给陈店主帮忙,二人合力将“镇宅神虎”画像分别贴上大门的两扇门板,又将神荼郁垒的桃木牌摆在大门两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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酉时,几人轮流洗沐干净换了衣裳,回到店里将几张食案拼合起来,摆上丰盛的菜肴,四人各做一侧。
陈店主自柜台底下抱出坛椒柏酒,给每人都倒上一盅,举杯祝祷:“神荼郁垒,辟灾除厄。”
说完,将杯中椒柏酒一饮而尽。
齐二郎随韩氏与康儿也都仰头喝净,椒柏酒气味清香,入口柔和并不醉人。
寻常百姓家的岁除家宴就是从这一杯椒柏酒开始,大家吃着喝着闲聊着,新的一岁便悄然而至。
今夜陈店主饮了些酒,嘴里的话便是没个停歇,自顾自说着这几日食客议论中的新鲜事:“咱就是说,北谌那小皇帝怎么想得起来要打老祖宗,早几年来找咱们的皇帝还有可能,如今人都老了,怕事。听说北谌使节刚说出口,咱们皇帝一口啐在他脸上:多行不义必自毙,回去告诉你家小儿皇帝,我南旻乃礼仪大邦,当初虽裂土自封,历代君王却从不敢侵扰祖宗百年之地,竖子不肖不肖啊哈哈,把那使节气得连夜跑回老家。”
说到快意处,自己嘿然而笑,却突然作悲戚状:“咱们这老皇帝也是怂的,五年前才颁发诏令与民休息,去年不知怎的又有军爷来催征兵役,一家征一丁,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家人团聚”
余下三人情绪也淡了下来,沉默中四处响起“哔啵、哔啵”的炸裂声,吓得齐二郎一激灵,还是康儿最先反应过来,跳起身叫道:“点爆竹喽,点爆竹喽,阿父、阿母还有齐阿兄,咱们也去点爆竹吧!”
韩氏起身去扶丈夫,齐二郎转去后院把竹节抱到门口,康儿从取暖的炭火里找出埋藏的引火柴。
陈店主尚不曾吃醉酒,动作熟练地引燃火种,架好的竹节被火舌包裹“哔啵、哔啵”炸响,这便是“爆竹”了。
熬到这个时辰,新的一年已然开始。
陈店主掏出两只红绳系结的小布袋分给两个孩子,笑道:“压祟钱都收下,今夜放在枕下除祟辟邪,明日街上傩舞要热闹一天,我们两个老人家熬了这大半宿要补觉顾不得了,你们俩上街逛逛自己随意买些吃食,凡事记得多留心些,快回屋睡吧”
爆竹声声,除旧迎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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