信标按下后,地面开始震动。
不是那种撕裂岩石的爆发,而是沉下去的感觉,像有什么东西在土层下缩回身体。我站在高岩边缘,手还按在插进地里的信标残壳上。金属有点烫,但热度正在变弱。这种热不像是火烧的,更像是某种生命留下的温度。好像这根信标曾经活过,在最后一刻把意志传给了大地,然后死了。
风从东坡吹上来,带着焦土和碎石的味道,还有一点淡淡的腥味。那是母茧破裂时喷出的液体挥发后的味道。我的右耳还在嗡嗡响,是刚才强行切断共感态留下的后遗症。那种状态本来不该由一个人长时间维持,但我没得选。三百二十七个意识节点同时接入推演网络,全靠契约之痕撑着。现在它像一根烧红的铁钉卡在我喉咙里,每次吞咽都疼。
黑雾在退。
原本压在东坡上方的浓雾慢慢往后收,颜色变浅,范围缩小。推演板上的波动线从剧烈跳动变成平缓下滑,三处灵脉节点的信号也在减弱。这不是假象,是真的撤离。数据不会骗人,能量场的衰减速率符合战略级撤退模型,不是溃散。敌人没有留下战斗单位、残片或诱饵,连干扰波段都被主动关掉了。太干净了。
敌人暂时走了。
我没有动。膝盖疼,右臂抬起来有些僵,是旧伤裂开的征兆。三年前北境封锁战留下的贯穿伤一直没好,每次大气压变化就会痛。现在整片荒原的地磁都在乱,痛感更重。但我不能蹲下,也不能靠墙。只要我还站着,就是一面旗,哪怕断了半截,也得挺住。
我按下低频频道。
“各小组原地集结,不准追击。”
声音传出去后,频道里安静了一下。没人回应,也没人动。他们和我一样,刚从塌陷中逃出来,还在喘气。那一波冲击来得太快,母茧突袭点离防线核心只有三百米,几乎是贴着预警线炸开的。要不是提前布了七道震感符阵列,可能连反应时间都没有。即便这样,还是有三人掉进裂缝,两个没爬上来。
我又说:“先清点伤员,回收能用的装备。”
这一次,西北组先动了。老秦带着两人从掩体后走出来,动作很慢。他左脸全是灰,右肩护甲裂了缝,露出底下缠满绷带的皮肤。他没看我,蹲下去把一名倒地队员翻过来,摸颈动脉,听呼吸。确认活着后,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,低声说了句什么。那人手指动了动,算是回应。
陈远那一组也从东坡侧边走过来,有人扶着同伴,走路一瘸一拐。他们离母茧落点最近,冲击波直接掀翻了掩体,重型枪架被甩飞二十多米。现在他们手里武器大多坏了,弹药箱空了,但每个人都握着主控终端。这是死命令:宁可丢命,不能失联。
我盯着他们的位置,手指划过推演板边缘。屏幕上跳出刚才战斗区域的热力图,红色集中在中心,那是母茧炸开的地方。现在那里只剩一个大坑,边缘焦黑,冒着细烟。红外扫描显示坑底还有微弱活性,温度维持在八百度左右。这种热量不该持续这么久——正常高能爆破后余温三十秒内就会降下来。而这个坑……像是被什么东西喂着。
敌人的攻击落空了。
但他们不是败了,只是撤了。这种退法太整齐,没留任何痕迹,说明是有组织的行动。他们在观察我们,等我们犯错。母茧本可以造成更大破坏,但它只做了最浅的一次穿透,目的不是摧毁,而是测试我们的反应速度、资源调度和指挥系统。换句话说,我们在被评估。
我从腰间取下五支灵液瓶。都是战前准备的应急补给,封装在铅玻璃管里,外层有防震膜,标签上写着编号和有效期。我把其中三支放进通讯器传送槽,启动短程投递。瓶子顺着地下导流管滑出去,在地上滚了几圈,停在三组人附近。
“每人一口,不要多喝。”
灵液只能缓解枯竭,不能恢复战斗力。我知道他们累,我也一样。但现在最危险的时候还没过去。真正的危机从来不在战场上,而在战场之后——当人以为赢了,放松警惕的时候,才是敌人最喜欢的机会。
老秦捡起一支,看了看,递给身边受伤的队员。那人喝了半口就停下,把瓶子还回去。老秦没接,只点头。他知道规矩:伤员优先,但不能贪喝。灵液能激活神经再生,但过量会导致感知错乱,严重时会陷入幻觉,误认战友为敌。曾经有一支小队因此自相残杀,最后全员阵亡。
我收回视线,左手按住胸口下方。契约之痕还在颤,热度没降。这是刚才用禁忌技的后遗症,短时间内不能再激发。如果敌人这时再攻一次,我没法再带他们进入共感态。那种所有人思维合一的感觉,就像把三百颗心跳调成同一个频率,让呼吸变成潮汐。一旦达成,整个防线就像一块完整的盾牌,没有缝隙。但现在,那道契约正在崩解。我能感觉到它的纹路在皮肤下慢慢裂开,每跳一次,就有刺痛扩散。
但我还有别的办法。
我蹲下身,把推演板贴在地上。金属底面接触泥土后,自动捕捉到残余的地脉流动。线条浮现出来,显示周围十里内的灵能装置重启情况。废弃炮台有两座已经激活,封锁门机关也开始运转,虽然还不稳定,但至少能形成二次阻隔。这些设备早就断电多年,本该报废,可在信标启动的瞬间,它们像是被唤醒了一样,依次亮起红灯,发出低频嗡鸣。
这就是信标的作用。
它不只是求援信号,更是一把钥匙,能打开这片荒原上所有沉睡的防御系统。代价是我的契约之痕可能再也无法修复。以后不会再有那种所有人思维合一的感觉了。但现在顾不上这些。比起一个人的伤,三百条命更重要。
我站起来,走到岩壁边,抓起一块碎石,在地上画出新的布防区。三个三角点,分别对应西北、东坡、南崖。中间留出一条通道,通向安全区内部。这是预备第二波冲击的阵型,不需要等人下令,只要有人进入通道,两侧立刻合围。我用碎石标出伏击位、火力交叉点和撤退路线,甚至在南崖角加了一个隐蔽陷阱坑——利用地形落差设置的反扑机制,一旦触发,可通过导流管引动地下蒸汽喷发,短时间内封锁通道。
画完后,我拍掉手上的灰,再次按下频道。
“所有人报位。”
这一次,回应很快。
“西北组,三人完好,一人轻伤。”
“东坡组,全员在岗,武器齐备。”
“南崖组,守备正常,未发现异常。”
我听着他们的声音,一个个确认语气和节奏。没有人迟疑,也没有人喘得厉害。他们稳住了。心理防线没崩溃,团队协作还在。这才是最关键的胜利。
我松了一口气,但没放松。
敌人退了,不代表战斗结束。他们很可能在调整战术,准备更狠的手段。刚才那一击只是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,真正的进攻还没来。母茧只是前锋,主力或许还在地底深处潜行。根据古籍记载,这类集群意识体作战通常分三步:第一波侦察扰动,第二波制造混乱,第三波才是致命总攻。我们现在经历的,最多算第一波的尾声。
我抬头看向远方。
黑雾退到了荒原尽头,靠近旧塔基的地方。那里曾是守塔人的驻地,现在只剩几根断柱和一块塌陷的平台。风从那边吹过来,带着一股冷意。不是气温变化,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压迫感,像是有无数双眼睛正隔着千米看着我们。
我想起白泽说过的话。
“退让不是失败,是换位置。”
当时我不懂,现在明白了。敌人不是被打跑了,是在重新找角度。他们要的不只是破开防线,是要让我们自己乱起来。只要我们因胜利松懈,因疲惫争执,因资源分配不均产生矛盾,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。精神瓦解永远比物理摧毁更容易。
所以我不能让他们有机会。
我拿出最后一支灵液,没有分给别人,而是打开盖子倒在掌心。液体渗进皮肤,带来一阵短暂的清醒。我闭眼三秒,再睁开时,视线清楚了些。视野边缘不再模糊,远处断柱的轮廓变得清晰。我甚至看到其中一根柱子表面浮现出极其微弱的能量涟漪——那是被动探测器才能捕捉到的信号,说明那里可能设有隐形监测装置。
然后我说:“所有人闭眼三息,然后睁眼报位——我要知道每个人还活着。”
这是紧急验证程序。某些高级伪装单位能完美复制人类外形和声音,唯有通过“闭眼-睁眼”的瞬间反应差异才能识别。真正的活人,在黑暗中睁眼的第一秒会有瞳孔调节延迟,而仿生体则几乎同步完成聚焦。
频道里安静下来。
三息过去。
“西北组,睁眼,人在。”
“东坡组,睁眼,人在。”
“南崖组,睁眼,人在。”
全部通过。无人被替换。
我靠着岩石坐下,背对着风,右手还握着空信标壳。左手轻轻压在契约之痕上,感觉它的跳动比刚才慢了一些。疼痛还在,但不再是灼烧般的剧痛,变成一种深层的钝感,像是骨头里埋着一块冷却中的烙铁。
队员们开始整理武器,搬运物资。有人把损坏的震感符重新埋进土里,有人检查炮台的连接线。一切都在有序进行。老秦安排一组人去勘察母茧坑,带上防护面具和采样工具,严禁任何人单独靠近。陈远带队加固南崖防线,用废金属搭简易拒马,并在关键路径布置新一批触发式闪光雷——那种能在瞬间释放强光与高频噪音的非致命武器,专用于干扰集群意识体的感知网络。
我没有阻止他们休息,也没让自己躺下。我只是坐着,眼睛一直看着黑雾退去的方向。
风突然停了。
不是慢慢变弱,而是猛地停止,整个世界像被按下了暂停键。连碎石滚动的声音都没了。我抬起眼皮,盯着远处那片断柱群。
其中一根柱子的影子,动了一下。
不是风吹的晃动,也不是光线变化造成的错觉。那根断柱投在地面的阴影,原本是斜三角形,边缘清晰。可在某一刻,它的顶端轻微扭曲了一下,像是被无形的手指拨弄过。紧接着,阴影缩短了约半寸,又迅速恢复原状。
我屏住呼吸。
推演板仍在运行,但没检测到任何能量波动。空气成分、地磁强度、声波频率……全部正常。可我知道,那不是自然现象。影子不会自己动。除非光源变了。可今天的太阳高度角固定,云层稳定,唯一的变量,是那个方向本身。
我缓缓将推演板翻转,切换至“暗影追踪”模式。这是一种冷门功能,原理是通过多重摄像与光路逆推,分析环境中所有投影的几何关系,从而发现隐藏异动。系统加载很慢,用了十二秒才完成初始化。
画面终于显现。
在放大十倍的影像中,那片断柱群的投影分布出现了微小偏差。七根柱子本应投下七道独立阴影,但在某一帧中,第八道极淡的影子一闪而过,形状不像石柱,倒像是……人形。
我的心跳加快。
不是恐惧,而是确认。敌人没走。他们在那儿,藏在旧塔基的废墟里,用某种方式屏蔽了所有常规探测,连灵能感应都被规避。能做到这一点的,只有两种可能:一是掌握了高等级光学迷彩技术,二是本身就以非实体形态存在——比如纯粹的能量聚合体,或意识寄生型生物。
我轻轻敲击频道开关,改用摩斯码发送指令:
【保持静默,全员戒备,目标方位f7,禁止直视,防精神渗透】
回复陆续传来,全是简短的“收到”。没人提问,没人质疑。这支队伍经历过太多类似时刻,早已学会在无声中传递信任。
我站起身,将空信标壳塞进背包夹层。那是唯一剩下的实物证据,也许将来能用来追溯它的起源。然后我取出备用战术笔,在掌心写下几个关键词:
接下来是最难熬的部分——等待。
敌人不出手,我们也不能动。贸然进攻等于踏入陷阱;固守不动,则可能被逐步蚕食。我们必须比他们更有耐心。
十分钟过去,天地依旧寂静。
二十分钟,风仍未起。
三十分钟,连鸟鸣都没有一声。
这片荒原本就荒芜,但此刻的安静太过刻意,像是被精心修剪过的真空地带。我靠在岩壁上,闭目养神,耳朵却始终捕捉着最细微的声响。忽然,耳边传来一声极轻的“咔嗒”,像是金属零件咬合的声音。
我猛地睁眼。
推演板警报未响,但我的直觉告诉我——有东西启动了。
低头查看屏幕,果然发现南崖方向的地脉读数出现异常波动。不是上升,而是下降,而且是以规律节奏递减,间隔精确到13秒一次。这不是自然衰减,而是某种机械装置在周期性吸收地脉能量。
我立刻调出南崖地形图,结合当前风向与遮蔽物分布,逆推出可能的隐藏位置。最终锁定在一处塌陷的排水渠下方。那里曾是旧防御工事的一部分,图纸上标注为“b-12储能井”,理论上已被填埋,但实际上……也许只是被伪装了。
我按下加密频道,只对南崖组开放。
“b-12区域有异动,派出两人侦查,保持五十米间距,禁用主动探测。”
陈远很快回应:“明白,已派遣小伍与阿拓。”
两人都是经验丰富的侦察兵,擅长隐蔽接近与环境伪装。他们没有使用夜视仪或热成像,而是依靠最原始的方式——踩点、听风、辨痕。五分钟内,他们已抵达目标外围。
“报告,”小伍的声音压得很低,“排水口西侧有新鲜刮痕,泥土翻动不超过两小时。井盖边缘有润滑剂残留,非军用型号。”
我皱眉。我们的人从不用润滑剂,所有机械维护都采用干性涂层。这意味着……有人动过那里。
“继续跟进,但不准下井。”
“是。”
又过了三分钟,阿拓传来新消息:“发现导线,埋深三十厘米,沿地脉走向铺设,终点不明。初步判断为远程操控线路。”
我心头一紧。
这不是普通的侦查设备。能在地底布设长达数百米的隐蔽线路,并精准对接地脉节点,说明对方不仅熟悉这里的地质结构,还掌握部分守塔人时代的工程技术。而这套系统……本该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。
难道……
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:守塔人后裔。
传说中,当年建造这些防线的家族并未完全灭绝,而是隐姓埋名,散落于边境之外。他们世代守护秘密,也背负诅咒。若有人擅启封印,他们便会归来……作为清算者,而非援军。
我不敢深想。
这时,老秦突然接入公共频道,语气罕见地凝重:“东坡方向……出现异常读数。”
我立刻切过去:“什么类型?”
“不是能量,是声音。低频振动,频率在17赫兹左右,接近次声波边界。设备捕捉到三次重复信号,间隔相同,像是……编码。”
小主,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,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,后面更精彩!
我浑身一凛。
17赫兹,正是人类大脑α波与θ波交界区,长期暴露可引发焦虑、幻觉甚至集体癔症。而重复三次的节奏……是古老的求救信号变体,曾在百年前的边疆战役中被用作最后通牒。
这不是敌人的语言。
这是……我们的暗号。
我猛地站起,冲到高岩边缘,望向东方。可什么也看不见。只有风,终于又吹了起来,卷着沙粒打在脸上。
我咬牙,再次按下频道。
“所有人注意,接下来无论听到什么声音、看到什么景象,一律视为幻觉。不得回应,不得移动位置。重复,这可能是精神诱导攻击。”
话音未落,推演板猛然爆出红光。
警报响起:
【检测到大规模意识波动,来源:旧塔基】
【威胁等级:极高】
【建议立即启动隔离协议】
我没等它说完,直接拔出腰间的震荡匕首,狠狠刺入地面。刀身共鸣,释放出一圈环形脉冲,瞬间清空方圆十米内的所有低频干扰。这是我最后的保命手段之一,用一次少一次。
与此同时,我高声下令:
“关闭所有外部感官增强设备!捂住耳朵!闭眼!默念应急预案编号三!”
命令下达的瞬间,整个阵地陷入绝对沉默。
五秒。
十秒。
十五秒。
然后,我听见了。
一个声音,从地底传来。
不是通过空气传播,而是直接在我的颅骨内响起。
一个女人的声音,很轻,很远,却清晰无比:
“你还记得……誓言吗?”
我的手猛地一抖。
那是白泽的声音。
可白泽已经死了。
三年前,就在这个位置,她为了启动第一代信标,自愿成为活体媒介,最终化为灰烬。
我不敢睁眼,不敢回应。我知道这不是她。这只是敌人用来击溃我的工具,利用记忆碎片发动的精神穿刺。
但我控制不住地想起那天。
火焰升腾,她的身影在烈焰中渐渐透明,回头看了我一眼,嘴唇动了动,似乎说了什么。我当时没听清。现在,这个声音来了,带着同样的语调,同样的停顿。
“你答应过……要守住这里。”
我咬破舌尖,用疼痛逼自己清醒。
“你是假的。”我在心里说,“白泽不会回来。她知道规则。”
那声音顿了顿,然后笑了。
笑声很轻,却让我脊背发凉。
接着,一切归于寂静。
推演板的警报缓缓熄灭。
数据显示,意识波动已消失。
黑雾不再移动。
风恢复正常。
我缓缓睁开眼。
天边泛起一丝灰白,黎明将至。
我低头看向手掌,发现不知何时,我已经紧紧攥住了那枚空信标壳,指甲深深陷入金属表面,留下四道弯曲的凹痕。
我松开手,轻轻呼出一口气。
他们试过了。
用力量,用诡计,用回忆。
但他们没能让我倒下。
我站直身体,拍掉衣服上的尘土,重新接通频道。
“全体注意。”
我的声音平稳而清晰。
“天快亮了。
从现在开始,进入二级戒备。
轮班休息,每组两小时。
加强b-12区域监控,准备深挖调查。
另外——”
我顿了顿,望向旧塔基的方向。
“派人去查查,那片断柱群里,有没有刻着古老铭文的石块。如果有……立刻上报,不要触碰。”
沉默片刻后,回应逐一传来。
“收到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执行中。”
我挂断频道,独自站在高岩之上,看着东方天际一点点泛出微光。
战斗没有结束。
但它已经进入了新的阶段。
而我,依然站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