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队离开沙漠时,太阳刚升起来。
天边是淡淡的橙红色。沙丘在晨光中慢慢变得清楚。风停了,四周很安静,只能听见车轮压过沙子的声音。那声音很低,像是有人在说话,但听不清内容。
我坐在副驾驶位置,手放在膝盖上。掌心的金印还在发烫。不是因为外面热,而是它一直在动,像有什么东西在我皮肤下爬行。这种感觉说不清楚,好像身体里有条蛇,在跟着心跳一跳一跳地走。这个印记是三年前在槐江山留下的。那时候白泽把最后一丝意识放进我的手掌,说:“守界的人,必须承受这份重量。”我当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,现在想回头也来不及了。
陈骁在开车,一句话也不说。
他一向这样。不爱讲话,看起来冷冷的,其实心里是有温度的。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,手指粗大,虎口有一道旧伤疤,是以前执行任务时被划的。我知道他在想什么。我们都明白,这次去北境,不只是检查封印有没有问题,还要唤醒那些已经很久没联系的守门人。
后面坐着三个人,也很安静。
苏砚是个女术师,负责记录奇怪的现象。她抱着一本皮质古书,偶尔用手指碰一下封面,像是在感受周围的灵气变化。陆昭是个年轻修士,才二十出头,眼神还有点青涩,带着紧张和好奇。最后一个叫裴九,是个老猎人,去过七次极北冰原,听说连雪狼王都认识他。他们都没说话,连呼吸都很轻,好像怕吵到这片荒野。
他们等着我说话,可我不想说太多。
有些话说出来就像发誓,不能反悔。我现在还不确定,自己有没有资格代表五地发出号召。
地图摊在我腿上,北境雪原那一块被红笔圈了出来。这红圈是我用灵力画的,不会消失。这支笔是白泽留给我的,笔尖是寒铁做的,墨水是用血和星砂调的。每一笔都会留在天地规则里。这个红圈不只是标记地点,更像是一种信号,悄悄改变了某些看不见的东西。
我们走了两天。
开始还能看到一些枯树,胡杨歪着身子立在那里,树枝伸向天空,像在挣扎。再往北,植物没了,全是黄沙和石头。晚上气温一下子降下来,帐篷外结了一层霜。睡前我看了玉简,发现里面一段封印图案出现了裂痕——那是第九碑的投影,原本是个完整的圆环,现在左下角缺了一块,像是被人掰断的。
我心里一沉。
第九碑是五个地方封印的核心。如果它坏了,其他四个地方也会出事。最近南荒鼓响、西崖链震、东海流泪、旧城井说话……这些事同时发生,不可能是巧合。只有一个可能:潮涌来了。
传说中的“潮涌”,是天地失衡的预兆。当人心混乱、灵气不稳、封印松动时,埋在地底的古老力量就会醒来,想要冲出来。三百年前发生过一次,七座城一夜之间陷落,几十万人没了。这一次,只会更严重。
风越来越大,天色从灰变白,又从白变青。最后连青色也没了,眼前只有一片白。
雪原到了。
车轮压在冰上,发出咔咔声,像踩在骨头上面。天气冷得厉害,呼出的气在睫毛上结成小冰粒,眨眼睛都会疼。我拉高围巾,可冷气还是往衣服里钻。
第三天早上,我们到了。
前面是一片空地,地面发黑,像是烧过又被冻住。焦土和冰混在一起,样子很怪,像古代打过仗留下的痕迹。空气中有股铁锈味,还有一点腥气,让人喉咙发紧。
中间立着一扇门,青铜做的,很高,看不到顶。
门上有刻痕,是失传已久的“界文”,据说是最早的守界者亲手刻的,每一道都有镇压的力量。九条铁链缠在门上,生满了锈,但还在轻轻晃动,好像下面有东西在撞门,想逃出来。
门缝里冒着雾,紫黑色,不散开。
这不是普通的雾,是怨念和残魂聚成的“冥瘴”。普通人吸一口就会发疯,修士没有防护也会神志不清。我拿出一张护心符贴在胸口,默念清神咒,才勉强保持清醒。
这就是英招告诉我的地方。
他曾在梦里找我,在槐江山的废墟上,一身白衣沾着血,站在断柱顶端对我说:“北境之门要开了,只有拿着印记的人才能进去。”他还说,“你必须找到他们,哪怕他们不想回应。”
我把玉简收好,打开车门下车。
冷气扑面而来,脸像被刀刮了一下。我没戴手套,直接走向大门。每一步踩在冻土上,脚下都有轻微震动——这扇门不只是屏障,更像是活着的东西,正在呼吸。
其他人没跟上来。
我知道他们不敢。这里太压抑,连空气都让人难受。裴九只掀开车帘看了一眼,就马上放下,低声念了句避邪的话。陆昭脸色发白,明显感觉到某种可怕的压力。
我走到门前,抬头看。
石碑倒在地上,字迹磨平了,只剩下一个掌印。那是前任守门人留下的凭证。我伸手,把自己的右手按上去。
掌印和我的手完全吻合。
突然,金印剧烈跳动,一股热流从手臂冲进身体,直达丹田。同时地面震动了一下,锁链一起响了,声音低沉,像是从地底传来。这不是普通的震动,是规则层面的共鸣——整个空间都在回应我。
我闭眼,轻声说:“守界之印在此,刘思语求见。”
没人回答。
风停了,雾却翻得更急。门缝里的黑气往外涌,带着血腥味,像腐烂的血混合铁锈。我没动,任风吹打身体,任雪花落在肩上。我知道,真正的考验才刚开始。
过了很久,一个影子出现在门后。
他很高,披着像冰壳一样的袍子,脸看不清,眼睛是白的,没有瞳孔。他站着不动,也不说话,连呼吸都没有。但我能感觉到,他的存在就像一座山,压在我心上。
“你来做什么?”他的声音不像人发出的,像是石头相撞,每个字都很重。
我说:“第九碑要断了。”
他不动。
我没有多解释,只是看着那扇门。九条铁链中,最粗的一根已经开始出现裂缝。这是承受压力最大的主链。如果它断了,整扇门就会失去平衡,封印会出现缺口。
“潮涌要来了。”我说,“我不是来调兵的,也不是来下命令的。我是来告诉你,你守的这扇门,和其他四地连着。它们都在动。”
我把玉简拿出来,注入灵力。
空中立刻出现画面:
南荒的大树上有鼓在响——一棵巨大的古榕,树干中空,里面挂着一面青铜鼓,灾祸临近时会自己敲响。画面里,鼓槌悬空摆动,没人敲,却声声如雷。
西崖的铁链在云中晃——悬崖两边各有一座山峰,九根玄铁链连着。此刻铁链剧烈摇晃,云层翻滚,锁孔处已有裂缝。
东海的石像眼里流出海水——一座面对大陆的巨人雕像,千年来闭着眼。现在它的右眼缓缓流出海水,每一滴落地就变成黑烟,腐蚀岩石。
旧城枯井传出说话声——井深不见底,三个月来,每到半夜就会传出低语。靠近的人都会做噩梦,醒来后失忆或发疯。
四幅画面依次出现,拼出了同一个真相。
他看了很久。
“这些事,与我无关。”他说,“我只守这一门。”
语气平静,却很坚决。
我早就知道他会这么说。五个守门人各自为政,千年来互不往来,只为守住自己的职责。他们习惯了孤独,甚至把孤独当成荣耀。但他们忘了,最初的誓言是什么。
“可如果其他地方塌了,你守得住吗?”我问,“封印是连着的。一处破,处处破。你一个人撑到现在,不是为了等它全毁吧?”
他沉默。
风雪无声,只有锁链轻轻响。
我继续说:“我不是来当领导的。我也不能强迫你们听我的。但我亲眼见过槐江山的事,我知道后果。”我顿了顿,声音低了些,“那天夜里,整座山裂开,天空出现金缝,黑影从中涌出。白泽用自己的命封住了裂缝,但他只撑了三天。第四天,整片山脉沉入地下,再没出现。”
我看着他,“你们守了这么多年,不是为了今天躲开,而是为了站到最后。”
他终于动了,向前迈了一步。
脚落下时,地面裂开一道细缝,一直延伸到我脚边。
“你想让我做什么?”
“不需要你现在就答应出战。”我说,“只要你相信这件事是真的。只要你愿意,把消息传出去。”
他看着我。
几秒后,他说:“我可以帮你传话。但你要证明你能扛下去。”
“怎么证明?”
“在这门前站三天三夜。风雪不停,你不退一步,我就信你说的话。”
我没有犹豫。
“好。”
我脱掉外套,靠着门坐下。风立刻吹过来,雪打在脸上很疼。温度继续下降,手指很快僵硬,指甲发紫。我咬牙忍住颤抖,从怀里拿出铜铃——这是白泽留给我的另一件东西,叫“定魂铃”,能在极端环境下保住灵识不散。
第一夜过去,我能感觉到身体在抖。牙齿打颤,发出咯咯声。我摸出铜铃,轻轻敲了一下地面。声音不大,但能让灵力运转起来。每敲一次,就像点亮体内一盏灯,赶走寒冷和困意。
半夜,暴风雪来了。几乎看不见路,狂风吼叫。我缩着身子,背靠青铜门,感受它传来的微弱震动。锁链还在响,比白天更快。我知道,门里的东西越来越不安分了。
我想起小时候的事。
住在南方小镇,妈妈教我写字,第一句是“天地有常,万物有序”。后来进了宗门,师父常说:“修道之人,最重要的是心志。”再到后来,看到师兄为保护村子而死,我才明白,有些责任,不是选的,是命中注定的。
第二天天亮,我看不清了。眼皮结了冰,撕开有点痛。我用手背擦了擦脸,继续坐着。
阳光很弱,穿不过厚厚的云。我靠着门,用背部感受它的震动。锁链的节奏变了,不再是乱晃,而是有了规律——三短一长,像在传递信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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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午下了暴雪,能见度不到一丈。我几乎成了雪堆里的雕像,只有胸口的护心符还闪着微光。
晚上,我快失去知觉了。意识断断续续,梦见小时候上课,老师念课文,同学笑。画面一闪就没了。我又梦见槐江山崩塌那晚,白泽回头对我笑,说:“你会走得比我远。”
我记得他说过:“守住一个念头,比守住一条命更重要。”
我想起槐江山那双金色的眼睛,想起罗盘指向山顶时的震动。
我还记得自己为什么来这里。
第三天早晨,阳光刺破云层。
我睁开眼,看见守门人站在我面前。
他伸出手,把我拉了起来。
我腿软,差点跪倒,但他扶住了我。他的手很冷,但有力,像握住了整个冬天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他说,“我们守得太久,忘了还有别人也在守。”
我点点头,嗓子哑得说不出话。
他转身,从门内取出一块石头。透明的,里面像冻着一道闪电。
“寒髓晶石。”他说,“能传短讯。你写,我送。”
我接过石头,用指尖刻字。
内容很简单:
“第九碑裂痕加深,钟响已达第六次。五地异象同现,非偶然。若你还记得誓约,请回应。”
我把晶石交给他。
他抬手,石头飞向空中,瞬间化作一道光,射向远方,快得看不见轨迹。
我们回到营地。
我在火堆旁坐着,手里拿着玉简,等回音。
傍晚时,晶石突然亮了。
一块骨片从北边飞来,落在地上。上面写着:“鼓已响七次,我知你在说真话。”
是南荒守门人的回应。这骨片是用古榕树根雕的,有天然灵纹,只有真正继承职位的人才能使用。
半夜,西边天空划过一道光痕,像剑锋扫过。那是符文,古盟约的开头——“契既立,魂共燃”。
第三天上午,海底浮上来一颗珍珠。我接住它,里面有一点光,映出双手合十的影子。
是东海守门人的回应。珍珠来自深海龙宫遗迹,只有心诚的人才能开启。
四个地方,三个有了反应。
我打开灵识链接,试着连接他们。信号很弱,只能维持几秒。但在那几秒里,我看到了回应的波动。
不是语言,是一种认可。
一种跨越千山万水、穿透岁月尘埃的共鸣。
我对着虚空说:“我不是来领导你们的。”
停顿了一下。
“我是来问——当钟响第七次,你们愿不愿意,再站一次?”
火堆噼啪响了一声。
守门人站在我身后,没说话。
我低头看地图。
五个红点,第一次同时亮起。它们之间浮现出淡淡的线,像是被什么连住了。那是灵脉的连接,是封印网络的复苏。
很难。
比我想象的难得多。
但他们回应了。
我合上玉简,放进怀里。
“准备出发。”我说。
陈骁走过来。“去哪?”
我看向南方。
“南荒沼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