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牌还在手里发烫,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块石头。热度不烫人,反而让人安心,好像它在呼吸,和我的心跳慢慢合上了。我坐在林边一块平石上,没动。身后的大雾很浓,把整片山林都裹住了。队伍已经走远,脚步声听不见了,连回音都没有。风也不吹,树叶不动,只有我一个人对着天亮。
天开始亮了,东边露出一点白光,天空从黑变青,再慢慢泛出一点金黄。但光线来得很慢,好像被什么东西挡着。我低头看手里的玉牌。它三年前就跟着我了。颜色是乳白的,表面有些天然裂纹,像蜘蛛网,但不碎,看着有点旧。最特别的是那点蓝光,现在藏在纹路里,轻轻闪着,不明显。
我知道它没睡。
它在等我说话。
不是用嘴说,而是用心说。这块玉早就不是普通的东西了。三年前我在北境雪原边上一座废庙里捡到它时,还不懂。那时我只是个流浪术士,在各大宗门外混饭吃,帮人画符驱邪。直到那天晚上,月亮很圆,玉牌突然发热,蓝光一下子亮起来,整个破庙像是泡在海底。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响起:“执光者启心扉,灵归本源,术复其真。”
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它说话。
从那以后,我就开始查它的来历。翻了很多古书,问过几个隐居的老匠人,还偷偷进过禁地,看了《九重封魂诀》的残篇。终于明白,这不是普通的法器,而是“引灵玉”,是古代“守渊人”用来连通天地灵气的东西。传说只有能感觉到灵气流动的人,才能让它真正醒来。别人就算本事再大,也只能让它热一下,然后就没反应了。
我一直以为自己只是运气好。但现在想,可能不是。
我把那块引灵石贴上去。这是我在南荒采药时捡到的矿石,样子难看,灰灰的,但里面有一点干净的灵核。当它碰到玉牌上的凹槽时,正好卡进去,严丝合缝。就在那一瞬间,一道细蓝线冒出来,在空中划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线。
那不是字,也不是符。
倒像是河水的流向——弯来绕去,有时分开,有时汇合,有点规律,又看不懂。我赶紧拿出一张符纸,这是用百年桑皮做的“听灵纸”,专门抓这种看不见的痕迹。我用手指顺着那条线描下来,动作很轻,怕弄没了。
笔还没抬起来,纸面湿了一点,像沾了露水。接着,湿的地方慢慢出现墨色线条,正是刚才蓝线画的路。线条乱,但有节奏,像心跳。
这是我得到的第一道图。
我把它放在膝盖上看。这些线太乱了,看不出头尾,也没有起点终点。我试着用灵力碰了一下,刚输入一点,纸角就焦了,冒出一股白烟,味道很难闻。我马上停下,心跳加快。不能再试。这种纸很敏感,坏了就不能用了,线索也会消失。
我闭上眼,深吸一口气。
我想起那个声音说的:“执光者启心扉,灵归本源,术复其真。”
以前我觉得是要诚心才能发动法术。现在看,也许不是“发动”,而是“回来”。
就像种子掉进土里,不是用力压下去,而是顺着湿气往下走。
这个想法一出来,符纸上的线突然亮了一下。不是烧,不是焦,是透光,像冰下流水被月光照到,清清楚楚。我心里一震,差点不敢信。
我屏住呼吸,重新画一遍。这次不用手指,而是用念头去“接”。就像站在河边,把手伸出去,让水流自然过来。我不急,不推,就静静等着,像农民等下雨,渔夫等潮水。
符纸稳住了。没焦,也没裂。
我翻过来看背面,发现多了三个小点,排成三角形。之前没有。是刚出现的。
我知道,我入门了。
可知道和做到,是两回事。
我站起来,走到空地中间,布了个简单的聚灵阵。四个角插上静灵钉,这是用寒铁和冥骨粉做的,能让十丈内的灵气稳定。中间放好玉牌,做阵眼。我坐下,双手摊开,掌心朝上,像捧着一碗水。姿势简单,但很难坚持——要放松,又要集中。
我就等。
太阳升到头顶,又斜下去。影子变长又变短。蝉不叫了,鸟回窝了,连溪水声都断了。我的腿麻了,肩膀僵了,但我没动。汗从额头流下来,滴在衣服上,湿了一片。我不管。
到了夜里,月亮出来了,银光照在阵里。四周很安静,只有风吹草叶的沙沙声。玉牌忽然抖了一下。
一条细蓝线从它表面飘出来,像蛛丝,慢慢往我指尖缠。我没躲,也没动。让它缠上来。
碰到皮肤时,一股凉意顺着胳膊往上走。不是冷,是清醒。像夏天喝了一口井水,脑子一下空了,杂念都没了。接着,那股力量开始往经脉里走。不是硬冲,是一点点试探,像藤蔓找缝隙。走到堵的地方,它就绕一圈,轻轻推一下。
我感觉胸口有一团东西松开了。那是多年前强行突破留下的伤,一直堵着。肩胛骨深处酸疼的地方也被擦过,一下子轻松了。丹田里常年不通的灵气也开始转了,不再是死水。
这不是增加灵力,是疏通。
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以前练《九重封魂诀》会失败。我们都拼命往里灌灵力,可路是堵的。越灌越伤,最后只能硬撑。很多人因此走火入魔,再也进步不了。真正的修炼不该是填鸭,而是疏通唤醒。
现在我不是“使用者”,而是“引导者”。
那一夜我没睡。快天亮时,蓝线退回去,回到玉牌里。玉牌安静了,像块普通石头,温度也降了。但我知道,一切都变了。
站起来时,脚踩在地上很实。我能感觉到脚下三尺的地气方向,能分出风是从哪座山口来的。这不是神识变强,是感知方式变了——以前靠眼看耳听,现在是直接“知道”。像鱼知道水怎么流,树知道雨往哪落。
我回到营地,天刚亮。篝火还有点余温,几个人还在睡。我拿出新符纸,开始画《引灵导图》。
我不写术语,也不用古文。我画树根怎么吸水,风吹麦田的样子,溪水遇到石头怎么分开。每幅图都简单明了,一看就懂。我在旁边写:“灵力如雨,人心如渠。渠通则润万物,渠塞则成洪灾。”
画完,我叫来岑照、老秦、阿九和小舟。
他们围成一圈,我站在中间,把玉牌放在地上。
“今天我们不练结印,也不运功。”我说,“我们先学‘等’。”
他们愣住。
岑照皱眉:“等?等什么?”
“等灵流来找你。”我答。
我让他们把手叠在一起,掌心向下,围成一个圈。然后我通过玉牌放出一丝蓝线,很弱,几乎感觉不到。
一开始没人觉得有什么。有人说像蚊子飞过。
我不催。让他们保持姿势,呼吸放慢,心静下来。
过了半炷香时间,小舟的手抖了一下。
“有点……麻。”她说,声音很小。
我点头,继续引导。
又过一会儿,阿九低声说:“好像有什么在转圈,像是绕着手心打旋。”
老秦突然吸气:“我看见了!不是用眼看,是心里知道它来了。”
那一刻,四个人的手同时亮起一丝淡淡的金线,连成一个圈。只有一瞬间就散了,但他们全都睁大眼,满脸震惊。
岑照看着自己的手,声音有点抖:“这不是假的……我们真的连上了。”
我没说话,把《引灵导图》递给她。
她一页页翻,眉头一会紧一会松。最后抬头看我:“你是说,以后我们要改练法?”
我点头:“不只是改,是换一条路。”
她沉默了一会儿,忽然笑了:“难怪你昨晚没回来。你已经走在前面了。”
太阳完全升起时,我站在高处看远处的山。山在雾里,看不清。但我知道它们在那里,不动,也不说话。
有些事看起来很难,只要找对路,再远也能走到。
我抬起手,玉牌安静地躺在掌心。它不烫,也不发光。
但它还在。
我正要放下手,忽然发现玉牌边上多了一道细纹。很浅,像指甲划过。
我凑近看。
不是划痕。
是一个字的开头。
像“光”字的第一笔。
我盯着它,心跳慢了一拍。
这时风吹过来,撩起一缕头发。
我抬手拨开,眼睛还看着那笔画。
它开始亮。
先是微微一闪,然后越来越亮,像星星刚点燃。我不敢眨眼。那笔画慢慢延长,第二笔落下,第三笔跟上……几秒钟内,一个完整的“光”字出现在玉牌上,蓝光流转,像活的一样。
同时,那个声音又在我脑子里响起——
“执光者启心扉,灵归本源,术复其真。”
这次很清楚,很坚定,不容怀疑。
我明白了:这不是提醒,是召唤。
“执光者”不是称号,是身份。只有真正懂“不强迫、顺自然”的人,才配叫这个名字。玉牌只是钥匙,真正的门,在心里。
我慢慢跪坐下来,把玉牌放在膝盖上,双手合拢,放在胸前。
我不急着问下一步做什么。
我就坐着,感受风吹脸,听鸟叫,看阳光穿过薄雾,照进营地每个角落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我们要走一条新路。
这条路没有捷径,没有速成,只有耐心、倾听、顺应。
这才是真正的修行。
不知过了多久,身后传来脚步声。
是岑照。
她站在我后面,轻声问:“你在看什么?”
我没有回头,只说:“我在看‘开始’。”
她一愣,然后笑了:“那……我们也准备好了。”
我点点头,终于睁开眼。
玉牌上的“光”字已经不见了,好像从来没出现过。
但我知道,它留下了印记。
不只是刻在玉上,也刻进了我们的命里。
风起来了。
新的一天,开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