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从大殿外吹进来，我脖子后面一凉。头顶裂缝上浮着七个黑字，像是用烧焦的墨写出来的，一直不散。
“守者不语，执灯自焚。”
这八个字歪歪扭扭，像血画的一样。它们没有重量，可整个大殿都好像被压低了头。我站着不动，盯着那道裂痕。它横在石梁中间，边缘发着暗红的光，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另一边出来。
我没再问。
不是不想问，是不敢。有些话听了就忘不掉，有些真相知道了心会碎。这八个字是警告，也是预言。我已经进来了，没法回头。
手心的九道环纹有点热。不是因为法诀，是我的血在动。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，很慢，很沉，像打鼓。每跳一下，身体里就有一股力量被牵动。我不认识这股力量，但它和我连着。我知道，只要我还走得动，就得继续往前。
我转身离开大殿。脚步踩在青石板上，声音空荡荡的。身后的石门慢慢关上，缝隙里的符文一个个亮起来，像眼睛睁开，最后合在一起，变成一把锁。那一瞬间，大殿好像轻轻叹了一口气，然后彻底安静了。
引灵石在我口袋里，冰凉的，一点反应都没有。这是三年前白泽给我的，说是初代守者的命灯碎片做的，能感应灵气。可自从进了这片废墟，它就没亮过。有人说它坏了，也有人说这里的气息太乱，盖住了它的感觉。
我没扔。
它是过去的凭证。哪怕我不信什么了，我也得带着它。就像人不能丢掉影子，哪怕影子变了形。
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，我咬破手指，在玉简上划了三道血痕。血流进刻痕，立刻变成一道金线，一闪就没了。这是联络守护者联盟的信号。白泽说过：“血为引，意为桥。”只要他们还在听，就会来。
我收起玉简，抬头看天。
云很厚，灰黑色，压得很低。远处地平线上有一条裂谷，像大地裂开的口子。风从那边吹来，带着腐味，四周特别安静。
三天后，我们在裂谷口见面。
一共七个人。他们站在风里，脸上有疲惫，也在等我说话。没人出声，连呼吸都很轻。我知道他们在等一个方向，等一句能让他们坚持下去的话。
我没多说，只指着谷底翻滚的雾：“进去之后，谁都不准用灵力，跟着我走，一步都不能错。”
话刚说完，第七个人抬起了头。她是岑照，来自北境雪庙，会查魂识。左眼蒙着黑布，右眼是琥珀色，能在黑暗中看到死人留下的记忆。她看了我一眼，点点头，动作很小，但我心里松了一下。
我们出发了。
裂隙谷不像山，也不像深渊。地面是碎石头，飘在半空，有的隔几尺，有的隔几丈。有些地方连石头都没有，只有空气被撕裂的声音，像看不见的刀在割。这些石头不是静止的，它们在慢慢移动、旋转，好像整个空间都在塌。
我走在最前面。
左手心的金纹时不时闪一下。这是“地脉之眼”，祖上传下来的印记，能感觉到大地的变化。每次前面的石头要塌，这纹路就会颤一下。
我抬脚，停下，挥手让后面的人缓行。
有一次，我在第三块浮石前蹲下，伸手按住石头表面。掌心突然发烫，接着脚下“咚”地一声闷响，整块石头倾斜，边角碎裂，掉进下面的雾里，很久都没听到落地声。
“别往下看。”我低声说，“看了会疯。”
没人反驳，也没人问。他们都懂，在这种地方，信任比灵力重要。
就这样，我们一步一步，穿行在断裂的天地之间。
走到一半，空气突然变重。
不是风停了，是声音没了。鸟叫、风声、脚步声，全消失了。世界变得特别安静，连呼吸都困难。我摸了摸胸口的引灵石，还是冷的。
更吓人的是影子。
我的影子还在脚下，清楚可见。但旁边一块石头上的影子，却慢慢转过头，朝我眨了眨眼。
我屏住呼吸。
影噬兽，不吃肉，不伤骨头，专吃灵力。它们藏在光照不到的地方，靠气息行动。只要你体内有灵力流动，它们就会扑上来撕。最难缠的是它们看不见摸不着，普通方法抓不住。
我立刻压住呼吸，打出一个手势——“隐息步”。这是白泽教的，要把气血沉到丹田，像睡着的人一样安静。队伍马上停下，各自收敛气息。
可就在这时，右边一个人脚下一滑，手撑在地上。那一瞬间，他体内灵力一震，立刻引来三道黑影从空中扑下。
我没喊，也没冲过去。
我在地上画了一道符。
手指割破，血顺着石缝画出静心符。这不是为了打，是为了造一个“安静区”。最后一笔完成时，空气中出现一层看不见的膜，把那三道黑影弹开了一瞬。
就这一瞬，我说：“结同心阵。”
他们立刻背靠背围成一圈，手贴在彼此后背，把剩下的灵力汇成一点微光，在胸口形成一个小光点。光不强，但稳。影噬兽怕的就是这种集体意志，绕了几圈，退回雾中，不见了。
没人说话。我们继续走，直到踏上一块实地上，才敢喘第一口气。
那一刻，所有人都瘫在地上，汗湿透衣服。有人干呕，有人发抖。岑照默默走到那个失足的人身边，用布条包扎他划破的手，一句话没说。
我看着前方越来越浓的雾，脑子更清醒了。
这里还不是最危险的地方。
那天夜里，我们在一片枯林边上扎营。
这里已经是两界交界地带了。天上云不再是紫红，混着青黑，像烂掉的皮。月亮出来了两次，又落下两次，但我们知道，其实只过了不到六个时辰。时间在这里乱了，像被人揉皱的纸。
指南玉罗盘放在营地中间，指针乱转，最后干脆不动了。
更麻烦的是声音。
半夜，有人听见妈妈在哭，有人听见孩子喊爸爸。那些声音太真，真得让人想冲进林子。我看见一个人已经走出去二十多步，鞋都跑丢了一只。他眼神发直，嘴里念着“娘回来了”，整个人像被梦控制。
我拿出母亲给的平安扣，放在火堆旁，输入一点温和的灵力。它开始发光，一圈圈扩散。慢慢地，那些声音远了，像烟被风吹散。
大家围坐下来。
火光照在脸上，忽明忽暗。有人低头，有人望远处，没人愿意开口。我知道他们在怕，也在怀疑——怀疑这条路值不值得走，怀疑我们是不是已经被抛弃。
我说：“我写下‘我愿守’那天，不是因为我多勇敢。我只是想到，如果我不做这件事，以后可能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。你们也一样，对吧？”
没人回答，但他们的眼神亮了一些。
那时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事。住在南岭的小村子，每到雷雨夜，父亲都会点亮屋檐下的灯笼，说：“灯亮着，鬼就不敢进门。”后来我才明白，那盏灯不是赶鬼的，是给迷路的人指路的。
现在，我们也成了提灯的人。
我在地图上标了个记号，轻声说：“我们才走了十分之一。真正的未知，还在前面。”
第二天早上，雾还没散，我们就出发了。
前面是一片老林子，树干粗得两人抱不过来，树皮上有看不懂的纹路。有的像眼睛，有的像嘴，全都闭着。地上铺满落叶，踩上去没声音，好像整片林子都在憋气。
我走在最前，手伸进口袋，摸了摸那块冷掉的引灵石。
它不亮，也不震。但当我握紧它时，掌心的九道环纹突然跳了一下，像是回应。
我抬头看去，林子深处有一道蓝光，在树影间闪了一下。
光很弱，但频率熟悉——像是同类的气息，或是某种古老的召唤。
我迈步向前。
脚刚踏进林边，耳边传来一句话：
“你真的以为，你能控制自己做的事？”
声音很轻，像从记忆里冒出来的。我没回头，也没停。但我知道，这不是幻觉。
有人在看我。
或者说，有什么东西，一直在等我。
林子里很静。每走一步，脚下的叶子发出轻微的碎裂声，但声音很快消失，好像被树吃了。眼角余光扫过树皮上的纹路，总觉得哪只“眼睛”刚刚闭上。
岑照悄悄靠近我，低声说：“这里有禁制残留，很老，但还有用。小心脚下。”
我点头，放慢脚步。
突然，掌心金纹猛地一震。
我立刻停下，抬手让大家别动。前面三步的地面上，落叶平整，但下面其实是空的——是个伪装很好的陷阱，要是没发现，一脚踩空就会掉进地下深渊。
我蹲下，拨开落叶，露出交错的藤蔓。那些藤不是植物，是怨念凝成的，紫色，冰冷刺骨。原来是困人的机关，现在大部分失效了，但还能感应活人气息。
“绕过去。”我低声说。
我们沿着林边走，途中又避开三个类似的陷阱。每个都很古老，做工精细，显然是某个死去的大能设的。他们想封住这片地方，可惜没成功。
太阳完全不见时，我们到了一座石台。
它孤零零立在林子中央，周围十二根断柱，柱子上刻着残缺的咒文。石台中间有个凹槽，形状正好和我手里的引灵石吻合。
我拿出来，犹豫了一下，慢慢放进去。
刹那间，石台亮起幽蓝光。地面震动，断柱燃起苍白火焰，火不烫，却照亮了天空中的隐形符阵。阵法转动，投出一幅星图——正是千年前守者们最后一次集合的位置。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岑照小声说，“这不是终点，是坐标。”
我看着星图，想起白泽临终前的样子。他躺在病床上，手里拿着一块一样的石头，对我说：“当你找到第一座祭坛，就知道自己为何而来。”
现在我懂了。
我们不是来阻止灾难的，是来重启封印的。而这个封印的关键，就是我们这些人——守者的后代。
我拔出引灵石，光芒熄灭。
“今晚在这休息。”我说，“明天，我们要真正进入两界交汇的地方。”
夜深了。
我坐在石台边上，看着星空。那颗叫“守星”的星星今天特别亮，好像在看着我。
掌心的九道环纹又热了，这次不只是回应地脉，更像是在呼唤什么。
我闭上眼，心里有个声音说：
“你早就知道结局，对吗？”
我没回答。
因为我知道，不管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，我都得走下去。
灯要亮着，路才能存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