戏楼的喧嚣退去
看客们心满意足,议论着今日这出“别开生面”,“酣畅淋漓”的大戏,三三两两散去。
伙计们开始收拾桌椅,打扫满地的瓜子壳和那些作为打彩的,已被践踏得皱巴巴的钞票。
无人去打扰台上那似乎还在“沉浸角色”的尸体,只当那是逼真的道具,或是班主刻意安排的,留给人们回味无穷的落幕画面。
偌大的戏楼大堂,很快便空荡下来,只剩下暖黄的宫灯映照着寂静。
唯独一人。
坐在角落阴影里的一张太师椅上,他戴着一顶深色的旧式礼帽,帽檐压得很低,遮住了大半张脸,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。
从散场到现在,他始终没有动过,只有搭在膝盖上的右手,食指在有节奏地,一下一下地轻点着腿面。
后台,则是另一番景象。
门帘厚重,勉强隔绝了前堂残余的声浪。
空气里弥漫着油彩,灰尘和一种冰冷的恐惧。
戏服,头面杂乱地堆放在衣箱上,镜台上的灯还亮着,映出两张惨白失魂的脸。
唐流芳瘫坐在一个戏箱上,身子止不住地发抖,那双本该流转秋波的眼睛,此刻空洞地望着地面,泪水混合着胭脂,在脸上冲刷。
“哥哥哥”
她声音颤得不成样子,抓住唐千古的衣袖,力道大得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肉里。
“怎么办我们我们杀了杀了师父”
唐千古站在她面前,同样身着未卸的杜丽娘红装。
他胸口剧烈起伏,最初的惊骇过后,一种扭曲的凶狠逐渐爬上他的眉梢。
“闭嘴!”
他低吼一声,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暴躁。
“那老不死的!”
他咬牙切齿道:
“他对我们何曾有过半分真心?从小非打即骂,将我们当牛马使唤!他明知明知我与你却用那什么狗屁纲常伦理像铁链一样锁着我们!今日,是他逼我们的!是他活该!”
他越说越激动,眼中布满了血丝,那身华丽的女装此刻穿在他身上,只显得格外诡异。
他猛地俯下身,凑到唐流芳耳边,温热却带着颤栗的气息喷在她的耳廓上。
“听着,流芳,事已至此,怕没有用!我们必须把后面的事情处理好,不能留下任何痕迹!”
他快速地交代着:
“现在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前堂就剩几个伙计。你我现在立刻把妆卸了,换上平常衣服,不能让人看出异样。”
“等到后半夜,人都睡死了,我们再去前堂处理那东西。”
“后院那辆用来拉戏箱的旧面包车,钥匙在我这里。我们用装戏服的那个大号帆布行李袋”
他说到这里,顿了一下,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痛苦,但迅速被决绝所覆盖。
“把他装起来,搬到车后备箱去。。”
“我知道城外往西三十里,有一片荒废的果园,平时根本没人去就在那里”
唐流芳听着他冷静得可怕的计划,身体抖得更厉害了,但她看着哥哥那双近乎疯狂的眼睛,知道自己已无路可退,只能绝望地点了点头。
夜,深了
细雨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,敲打着姑苏城的白墙黛瓦,也敲打着戏楼后院那两个身影。
唐千古和唐流芳换上了深色的便装,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肩膀。
前堂早已空无一人,伙计们也早已歇下。
戏台上,那具冰冷的尸体依旧维持着倒地的姿势。
两人合力,费力地将杨云亭尚且温软的躯体塞进了那个巨大的,印着戏班名号的帆布行李袋中。
“哗——”
拉链合上的声音,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他们吃力地将沉重的行李袋拖行,装进那辆破旧面包车的后备箱时,车轮甚至因为突然增加的重量而下沉了一些。
“轰——!”
引擎终于启动。
车子缓缓驶出后院,融入姑苏城被雨幕笼罩的,空荡的街道。
一个多小时后,姑苏市西郊,废弃果园。
雨下得更大了。
密集的雨点砸在面包车顶棚。
车灯照亮前方一片荒芜的景象。
这里曾经或许枝繁叶茂,如今却只剩枯死的树干和丛生的杂草。
唐千古从后备箱拖出铁锹和镐头,这些是戏班平时修补台基道具用的,此刻却派上了如此令人毛骨悚然的用场。
“就这里吧。”
他哑着嗓子说,选了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的空地。
泥土被雨水浸泡,变得湿滑黏腻。
一铁锹下去,带着沉重的阻力。
兄妹二人,一个用镐头刨开草根和硬土,一个用铁锹将泥泞铲出。
他们沉默着,只有粗重的喘息声,铁器与泥土石块碰撞的摩擦声,以及“哗哗!”的雨声。
雨水混合着汗水,还有或许存在的泪水,从他们脸上不断淌下。
坑,一点点加深
一点点扩大
直到足以容纳那个帆布袋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个勉强够用的深坑终于挖好。
雨水混着泥土已经在坑底积了薄薄一层。
两人站在坑边,看着后备箱里那个鼓囊囊的行李袋。
“抬抬下去吧”
唐千古的声音有些干涩。
他们再次合力,将那个承载着他们师父,他们罪孽的袋子,小心翼翼地放入泥水混杂的坑底。
然后,便是掩埋
一锹,又一锹,湿冷的泥土和石块砸在帆布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渐渐将那玄色的身影覆盖,吞没。
这个过程,似乎比挖掘要来得更加漫长,更加煎熬。
每一下,都像是在埋葬他们自己的过去,以及可能的未来。
终于,当最后一锹土将坑填平,甚至稍稍隆起,唐千古又费力地从旁边拔了些枯草,胡乱地撒在上面,试图做些拙劣的伪装。
一切完毕。
两人浑身泥泞,精疲力尽地站在新堆起的土包前,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,也冲刷着这片新鲜翻动过的土地。
唐千古望着那小小的土丘,胸膛剧烈起伏。
恐惧,后怕,解脱,还有一丝弑亲后巨大的空虚与罪恶感,交织在一起,几乎要将他撕裂。
他张了张嘴,雨水流进他的口中,声音带着哭腔,试图说服自己的强硬,对着那埋骨之地,喃喃说道:
“师父您老人家走好”
“别别怪徒儿心狠是您是您先不给我们活路的”
“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”
“您在地下安息吧别再别再管我们了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低,最终消散在哗啦啦的雨声中
唐流芳在一旁,早已哭成了泪人,浑身颤抖,几乎无法站立。
雨,还在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