晌午,那点掺着麸皮的粟米粥煮好了,稀得能照见人影,但终究是口热食。
柳婉婉小心翼翼地盛饭。
她习惯性地先给方圆捞了碗底稍稠的一碗,自己和妹妹碗里几乎全是清汤。
正要端过去,却听方圆开口:“都盛出来,一起吃。”
柳婉婉的手顿在半空,难以置信地看向方圆。
以往,家里有稍微好点的吃食,都是紧着方圆这个“读书人”,她和妹妹能分点残羹剩饭就不错了。
“当家的……这……”她犹豫着,不敢动作。
“盛出来。”方圆的语气不容置疑,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沉稳。
柳婉婉咬着下唇,最终还是依言将锅里那点可怜的粥水分成了三份。
方圆面前是一大碗,她和妹妹面前各有一小碗,依旧是清汤寡水。
饭桌,其实就是一张破旧的矮木墩上,气氛沉默得压抑。
柳婉婉和妹妹捧着碗,小口小口地喝着,几乎不敢发出声音,更不敢去夹那碗里寥寥无几的米粒。
方圆拿起自己的碗,不由分说,将里面大半的粥倒进了妹妹碗里,又拨了一大半给柳婉婉。
“吃!”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妹妹看着突然满起来的碗,小脸上先是茫然,然后是惊慌,
她抬起头,怯生生地、带着哭腔小声问:“哥……哥哥,真、真的能吃吗?”
以往日子紧巴巴,尤其是今年大旱,地里几乎颗粒无收,饿肚子是常事,
她从未有过能吃饱的时候,更别说哥哥把饭分给她了。
柳婉婉也捧着碗,手足无措,眼圈又开始发红。
“能吃。以后都会有吃的。”
方圆声音硬邦邦的,不再看她们,低头快速将自己碗里剩下的那点粥水扒拉进嘴里。
几碗稀粥下肚,空荡荡的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,缓解了那股烧心的饥饿感,但距离饱还差得远。
撂下碗,他甚至没歇口气,又抄起了墙角的柴刀。
身体的疲惫还在,但那种气血随着挥刀而隐隐鼓荡的感觉,让他无法停下。
破空声再次在屋里响起。
柳婉婉和妹妹默默收拾了碗筷,看着方圆挥汗如雨的身影,不敢打扰,只是眼中的忧虑更深了几分。
就在这时,院外传来一个妇人略带沙哑的喊声:
“方家娘子!方家娘子在不在?该去河边了,今儿个陈老爷家催得急!”
是隔壁的陈大娘。
柳婉婉慌忙擦了擦手,快步走到门口,推开一条门缝,低声道:
“陈大娘,我……我今儿不去了,家里……家里大郎身体还不舒服,得看着……”
门外的陈大娘闻言,探头朝屋里望了望,正好看到方圆赤着胳膊,一脸狠劲地挥着柴刀,
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对劲。
她脸上露出恍然和同情的神色,叹了口气:
“唉……行吧,你好生照顾着。也是造孽……”
她显然也听说了方圆被革除功名的事。
方家村不小,但也没多大,一点风吹草动,尤其是这种读书人的丑闻,传得比风还快。
她顿了顿,脸上忧色更重,压低了声音:
“婉丫头,不去也好……我刚从村口回来,那边又贴告示了!要征兵了!”
“这么快?”柳婉婉的声音猛地一颤,“往年不都是入了三九才……”
“听说是紧挨着咱们的寒山郡那边乱了!死了好些人,官兵压不住,咱们雾水郡也得跟着征丁去填窟窿!
这乱子……怕是很快就要烧过来了!”
屋里,方圆挥刀的动作微微一顿,耳朵捕捉着门外的对话。
寒山郡毗邻雾水郡,若是那边乱了,雾水郡确实难以独善其身。
这征兵,来得比预想的更早、更急!
陈大娘愁苦地叹息:“唉,这回听说独子也要征!我们家那个老杀才,恐怕名字也在册子上!这可怎么活啊……”
她的声音带着绝望,渐渐远去了。
柳婉婉失魂落魄地关上门,背靠着冰冷的门板,脸色苍白如纸。
门外的对话,一字不落地钻进方圆耳朵里。
寒山郡叛乱……征兵……独子也征……
以往县里征兵,多半是去围剿些占山为王的土匪,或者填补边境营寨的缺额。
那些被征去的壮丁,在军营里草草操练几个月,仗着人多势众,往往也能应付。
但这次不一样。这是镇压叛乱!是真刀真枪、你死我活的战场!
方圆曾听村里去过边军的老卒提过,军中那些真正的精锐,尤其是能当上百夫长的,
无一不是练出些名堂的武者,力气大得能开碑裂石,厮杀起来如同猛虎入羊群。
而这些被紧急征召去的农户子弟,不过是填充阵线、消耗敌军力气的炮灰罢了。
这些才是真正的精锐,徭役征的兵只会是消耗品!
军营里的粮饷和装备,永远优先供给那精锐,哪会浪费在他们这些临时拉来的人身上?
柳婉婉关上门,转过身,脸色白得吓人,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方圆,里面盛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。
以往,哪怕日子再难,至少方圆有个童生功名在身上,能免了徭役兵役,是这个家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。
方圆也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具身体。
瘦弱,单薄,肋骨根根可见,胸口还有未愈的暗伤。
就这样的身板,别说上阵厮杀,恐怕连背着行李急行军赶到前线,都能要了他半条命。
去,就是死路一条,而且是毫无价值的死。
绝对不能去!
他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。
那就只剩下一个办法——钱!
大胤律法明文规定,适龄男丁可缴纳一笔不小的“代役银”免除兵役。
以前这是方圆根本不会去考虑的选择,家里穷得叮当响,哪来的余钱?
但现在,这是唯一的生路。
可是钱从哪里来?
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,越过低矮的土墙,
望向村庄后方那片连绵起伏、在冬日灰白天空下显得愈发苍茫沉寂的巨大山脉。
大青山。
这是横亘雾水郡乃至周边数郡的巨大山脉,山高林密,深处传闻有凶兽出没,寻常猎户都不敢轻易深入。
危险,毋庸置疑。
但眼下,那里似乎成了唯一的希望。山里有值钱的皮毛药材,有能补充气血、支撑他练武的肉食!
风险巨大,可比起上前线当炮灰,闯一闯深山老林,反而成了一线生机。
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胸腔里那股因挥刀而激荡的气血似乎又开始蠢蠢欲动。
“婉婉,”他忽然开口,声音沉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,
“把家里那把砍柴的斧头,给我磨快些。”
柳婉婉正沉浸在兵役带来的恐惧中,闻言猛地一愣,愕然看向他:
“当家的,你……你要斧头做什么?”
方圆没有回答,只是再次看向窗外那片沉默而危险的群山,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风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