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的清晨,天刚蒙蒙亮,汉军营垒前已列好一支车队。
樊哙挑选了五百精骑护送,又备了三辆马车——一辆给吕雉和刘太公,一辆装载行李物资,还有一辆空的,说是“以备不时之需”。审食其注意到,那辆空马车的车辕格外粗壮,轮子包著厚铁,显然是经过加固的。
“嫂嫂,”樊哙亲自检查完车马,走到吕雉面前,抱拳道,“此去栎阳,路途约十日。末将本该亲自护送,但成皋战事吃紧,大王有命,令我三日内率部驰援。故而”
他侧身引荐身后一员将领:“此乃郦商将军,乃我麾下最得力之将,由他护送嫂嫂,万无一失。”
那将领约莫三十五六岁,身材挺拔,面容方正,一双眼睛炯炯有神。他上前一步,单膝跪地:“末将郦商,拜见夫人、太公。此行必竭尽全力,护送平安。”
“郦将军请起。”吕雉虚扶一下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,“有劳将军了。”
审食其听到“郦商”这个名字,心中一动。郦商——这不就是郦食其的弟弟吗?历史上,郦食其凭三寸不烂之舌游说齐王,却因韩信擅自进兵而被烹杀;郦商则是一员勇将,战功赫赫,汉朝创建后封曲周侯。兄弟二人,一文一武,结局却天差地别。
车队启程。
五百骑兵分作前、中、后三队,将三辆马车护在中央。郦商亲自在前队领路,审食其骑马跟在中队,位置就在吕雉的马车旁。
离开营垒不久,车队便驶上西去的驰道。冬日的原野一片枯黄,寒风凛冽,但路况尚可,比之前在荒野中跋涉要顺畅得多。
行至午时,车队在一处背风的山坳暂歇。士卒们喂马、吃干粮,吕雉下车活动筋骨,太公则在车上休息。
审食其正整理马鞍,郦商走了过来。
“审舍人,”郦商递过一个水囊,“喝口水吧。”
审食其接过道谢。郦商没有离开,而是靠在旁边的树干上,打量著审食其:“听家兄提起过你。
“郦先生?”审食其心中了然,面上却故作不知,“将军说的是”
“郦食其,我兄长。”郦商笑了笑,“他在楚营见过你,回去后对我说,汉王麾下有个叫审食其的年轻人,虽是舍人身份,却见识不凡,胆略过人。今日一见,果然器宇不俗。”
审食其忙道:“郦先生过誉了。小人不过尽本分而已。”
“本分?”郦商摇头,“能从楚营活着出来,还能护着夫人和太公一路逃到汉军地界,这可不是‘本分’二字能概括的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温和了些:“家兄那人,向来眼高于顶,能得他夸赞的人不多。他说你在楚营中,面对范增不卑不亢,分析楚军内弊入木三分,还献策离间——这些,可不是寻常舍人能有的见识。”
审食其心中暗惊。郦食其竟将这些细节都告诉了弟弟,看来兄弟二人关系极近。他谨慎道:“小人不过是就事论事,妄言几句罢了。”
郦商看了他一会儿,忽然道:“你与家兄同名,也算缘分。若不嫌弃,往后可叫我一声‘仲兄’——家兄行一,我行二。”
这话已是明显的亲近之意。审食其连忙躬身:“小人不敢僭越。”
“什么僭越不僭越。”郦商摆摆手,“乱世之中,英雄不同出处。我看你非池中物,将来必有作为。”
两人又聊了几句,话题转到郦家兄弟身上。
“家兄比我年长十岁,”郦商望着远方的山峦,眼神有些悠远,“我少时家中贫寒,父母早亡,全靠兄长拉扯长大。他读书识字,我则好舞枪弄棒。他常说,郦家要出人头地,一文一武,方是正途。”
他笑了笑:“后来天下大乱,陈胜吴广起义,家兄对我说:‘乱世将至,文武之道皆可立功。我以口舌谋富贵,你以刀剑搏功名。’于是他去投奔诸侯,我则在家乡聚众自保。”
“听说将军是高阳人?”审食其问。
“是,陈留高阳。”郦商点头,“秦末乱起,我在乡里聚了数千人,保境安民。后来刘邦——当时还是沛公——率军路过,家兄前去拜见,以‘高阳酒徒’自荐,得沛公赏识。家兄便写信召我,说我‘当辅真主’,我便带着部众投了沛公。”
这段历史审食其知道。郦食其初见刘邦时,刘邦正让两个女子洗脚,态度傲慢。郦食其长揖不拜,说:“足下欲助秦攻诸侯乎?且欲率诸侯破秦也?”刘邦骂他“竖儒”。郦食其回道:“必聚徒合义兵诛无道秦,不宜倨见长者。”刘邦这才起身道歉,奉为上宾。
一个敢直言进谏,一个能纳谏如流——这也是刘邦能成事的原因之一。
“投军之后,”郦商继续说,“我随沛公征战,家兄则出使诸侯,游说纵横。这些年来,我斩将夺旗,他舌战群雄,也算应了当年‘一文一武’的话。”
他语气中满是自豪,但随即又黯淡下来:“只是乱世凶险,刀剑无眼,口舌亦能招祸。我常劝家兄,谋士当藏锋守拙,莫要过于显露。可他性情如此,改不了。”
审食其沉默。他知道郦食其的结局——他游说齐王田广归汉,本已成功,韩信却听从蒯彻之言,趁齐国防备松懈时发动进攻。齐王以为被出卖,将郦食其烹杀。一代辩士,竟死于鼎镬之中。
而郦商,将活到汉朝创建后,战功封侯,得以善终。
兄弟二人,同途殊归。
“审舍人在想什么?”郦商问。
审食其回过神,忙道:“小人在想郦先生辩才无双,必能助汉王成就大业。将军勇武过人,亦当名垂青史。”
郦商大笑:“名垂青史不敢想,但求不负兄长期望,不负这乱世一场。”
歇息完毕,车队继续西行。
接下来的几日,路途相对平静。郦商治军严谨,每日行军六十里便扎营,前哨放出二十里,夜间巡逻严密。偶尔遇到小股溃兵或流民,也都妥善处置。
审食其与郦商日渐熟稔。他发现郦商虽是武将,但并非只知厮杀的莽夫。郦商读过书,通晓兵法,对天下大势也有见解。更重要的是,他重情重义,提起兄长时那种由衷的敬佩和关切,做不得假。
这日晚间扎营后,郦商邀审食其到帐中饮酒。
酒过三巡,郦商忽然道:“审舍人,有句话,不知当问不当问。”
“将军请讲。”
“你对眼下局势,如何看?”郦商盯着他,“楚汉之争,最终谁能胜?”
审食其沉吟片刻,缓缓道:“小人浅见,汉王当胜。”
“为何?”
“天时、地利、人和。”审食其道,“项羽虽勇,但残暴嗜杀,失天下人心;汉王宽厚,约法三章,得关中民望。此谓人和。汉王据关中,有四塞之固,巴蜀之饶;项羽虽据彭城,但四面受敌。此谓地利。至于天时”
他顿了顿:“秦失其鹿,天下共逐之。然暴秦既灭,百姓思安。汉王若能早定天下,使民休养生息,便是顺天应时。”
郦商静静听着,良久才道:“与家兄所言,如出一辙。”他举杯,“来,敬你这番见识。”
两人对饮。
又行一日,车队已近函谷关。
这日午后,前方突然传来警讯——一队约百余人的溃兵,正在前方山谷中劫掠村庄。
郦商立即下令全军戒备,骑兵列阵,弓弩上弦。他亲自率两百骑前出侦察,审食其请求同行。
山谷中,果然有百余名溃兵,正围攻一座小村。村子土墙低矮,已有数处被攻破,村民的哭喊声远远传来。
“将军,救吗?”副将问。
郦商眯眼观察片刻,摇头:“敌情不明,不可贸然。再说”他顿了顿,“我等任务是护送夫人,不宜节外生枝。”
审食其看着远处村庄中升起的黑烟,心中不忍。但他知道郦商说得对——他们的首要任务是安全护送吕雉和太公回栎阳,不能冒险。
就在这时,村庄方向突然冲出一骑,直朝车队奔来。那骑士穿着塞军(三秦王之一塞王司马欣麾下)戎服,但未戴头盔,肩上中了一箭,鲜血淋漓。
“有诈!”郦商厉声道,“弓弩手准备!”
那骑士却在高呼:“可是汉军?我等愿降!愿降!”
他奔到阵前百步处,滚鞍下马,跪地高举双手:“小人原是塞军屯长,塞王降楚,我部众皆乃秦人,难离故土,不愿再战,恳请归降汉军!愿为前驱,戴罪立功!”
郦商皱眉,示意亲兵上前查验。亲兵回报,此人确是三秦军,身上除箭伤外别无兵器。
“你部有多少人?”郦商问。
“原有一百余,现只剩八十余人,其余逃散了。”那屯长伏地道,“我等皆是被强征入伍的农家子弟,不愿再为司马欣卖命。求将军收留!”
郦商沉思片刻,对副将道:“带他们到那边空地,缴械看管。待抵达栎阳,交由萧相国处置。”
副将领命而去。
审食其看着那些被缴械的塞军溃兵,大多面黄肌瘦,衣衫褴褛,眼中满是惶恐和疲惫。乱世之中,这些普通士卒往往身不由己,今日为楚,明日为汉,只为活命。
处理完溃兵,车队绕开山谷,继续前行。
傍晚扎营时,郦商对审食其道:“今日之事,你如何看?”
审食其想了想:“将军处置妥当。既解了村民之围,又收了降卒,还未耽误行程。”
郦商摇头:“我不是问这个。我是说,这些不愿再战的溃兵——就算项羽军中,此等状况恐非孤例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动。确实,楚军粮草不济,军心浮动,逃亡溃散者日增。这正是刘邦的机会。
“将军明鉴。”审食其道,“楚军之势,已显颓象。”
郦商点头,望向西方渐沉的落日:“但愿如此。这乱世该结束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