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离开那座血腥的荒村后,在旷野上又行驶了两天。
审食其不敢停歇,只在马匹需要饮水时稍作喘息。吕雉接替了赶车的职责,让他得以蜷缩在车板上休息片刻。但每当闭上眼睛,那个楚兵临死前圆睁的双眼就会在黑暗中浮现,还有剑身刺入胸膛时那种沉闷的触感——那种阻力,那种温热的液体喷溅在手上的感觉。
那是他第一次杀人。
前世作为历史学博士,沈逸集在论文里冷静地分析过楚汉战争的伤亡数字,估算过那些冷冰冰的统计背后是多少破碎的家庭。但纸上谈兵终究是纸上谈兵。当真正夺走一条生命时,那种冲击是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。
“看,前面有营垒。”
吕雉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。审食其睁开眼,已是第三天的清晨。远处的地平线上,一座营垒的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。木栅沿着矮丘起伏,箭楼耸立,赤色的旗帜在风中飘荡。
“是汉军。”审食其坐直身体,仔细辨认。距离尚远,看不真切旗号,但营垒的制式显然是汉军风格。
马车继续前行。越靠近营垒,战争的痕迹就越明显——被焚毁的粮车残骸半埋在土里,折断的戈矛散落路边,几处新坟的土堆上插著简陋的木牌。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血腥混合的气息。
一队汉军巡逻骑兵发现了他们。
“止步!”十余名骑兵呈扇形包抄过来,为首的屯长满脸风霜,手中长矛平举,“来者何人?此乃汉军防区!”
审食其勒住马,高声道:“沛县审食其,护送太公、吕夫人至此!”
“吕夫人?”屯长一愣,策马上前几步。当他看清车内吕雉的面容时,脸色骤变,慌忙滚鞍下马,单膝跪地:“末将不知夫人驾临!恕罪!”
其余骑兵也纷纷下马行礼。
吕雉微微抬手:“将军请起。我等从楚营脱险,欲见汉王,还请通禀。”
屯长起身,激动道:“夫人稍候!末将这便去报与樊将军!”他翻身上马,对副手交代几句,便策马向营垒疾驰而去。
审食其松了口气,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。他看向吕雉,她的背脊依旧挺直,但抓着车栏的手指关节已微微泛白——那是强撑了太久后的虚脱。
约莫一刻钟后,营垒方向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
一队骑兵簇拥著一员大将飞驰而来。那将身形魁梧如铁塔,满脸络腮胡,铜铃般的眼睛,穿着半旧的赤色皮甲,外罩一件熊皮大氅,马鞍旁挂著一柄血迹未擦净的大刀。人未到,声先至:
“嫂嫂!太公!”
声如洪钟,震得道旁枯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。
是樊哙。
马车还未停稳,樊哙已翻身下马,几步冲到车前。他看到吕雉和刘太公的狼狈模样,眼眶瞬间红了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:
“樊哙该死!让嫂嫂和太公受这般苦楚!”
吕雉连忙下车搀扶:“阿哙快起,非你之过。”
樊哙不肯起,又磕了个头才站起身。他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审食其,上下打量几眼,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审食其肩上:“你就是那个审食其?好小子!护送嫂嫂和太公一路,辛苦了!多亏你个小白脸了!”
这一巴掌力道十足,审食其被拍得一个趔趄,肩胛骨生疼。他勉强站稳,躬身道:“樊将军,此乃小人本分。”
“本分个屁!”樊哙哈哈大笑,“能从项羽那厮手里把人带出来,就不是一般人!走,进营说话!”
他亲自搀扶刘太公下车,又命亲兵备来软轿,抬着老人上山。自己则与吕雉、审食其步行入营。
这座营垒规模不大,约能容纳两三千人,显然是汉军的一处前沿据点。营中士卒往来穿梭,见到樊哙引著吕雉等人入营,纷纷侧目。有些老兵认出了吕雉,激动地跪地行礼,口称“夫人”。
吕雉一一点头回应,脚步不停。
樊哙将他们引至内营一处相对整洁的营房。屋内有土炕,铺着厚厚茅草和粗布被褥,炭盆烧得正旺,驱散了冬日的寒意。亲兵端来热汤和饭食——虽是简单的粟米饭和腌菜,但对逃亡多日的三人来说,已是珍馐。
刘太公喝了热汤,脸色稍缓,很快在炕上沉沉睡去。
樊哙这才压低声音,对吕雉道:“嫂嫂,你们且在此歇息。大王如今不在军中。”
吕雉端著陶碗的手一顿:“不在军中?”
“是。”樊哙点头,“荥阳城破那夜,纪信将军替大王出降,大王率数十骑从西门突围,已经回关中了。”
他顿了顿,补充道:“大王临行前嘱咐,若嫂嫂脱险至此,由我护送回关中。关中安稳,可保无虞。”
吕雉沉默片刻,又问:“盈儿和元儿呢?”
“太子与公主均在栎阳,由萧相国照料,安然无恙。”樊哙说到这里,脸上露出笑容,“元公主前些日子还问起嫂嫂,说梦见娘亲归来了。”
吕雉眼中泛起水光,忙低头喝了口汤掩饰。
樊哙继续道:“还有吕媭,她也一切都好。如今带着孩子住在霸上营中,常去栎阳探望太子和公主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些,“她总念叨嫂嫂,说等嫂嫂回来,要给嫂嫂做最爱吃的粟米糕。”
吕媭是吕雉的妹妹,也是樊哙的妻子。听樊哙提起她,吕雉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意:“阿媭还是那么爱操心。”
“可不是!”樊哙咧嘴笑,但笑容很快收敛。他搓了搓手,似是无意地提起,“对了嫂嫂,还有一事大王在彭城时,纳了位戚夫人,如今已有了身孕。大王很是宠爱,这次退守成皋,也带着同行。”
屋里瞬间安静下来。
炭火噼啪作响,热汤的蒸汽缓缓升腾。吕雉端著碗的手停在半空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但审食其看见,她眼底那两簇惯常燃烧的炭火,此刻凝成了冰。
良久,吕雉缓缓放下陶碗,碗底与木案碰撞,发出清脆的一声。
“戚夫人?”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“哪家的女子?”
“是定陶人,戚氏。”樊哙低下头,不敢看她的眼睛,“其父原是秦军小吏,彭城之战后归附大王大王见她貌美,便纳了。”
“貌美”吕雉重复这两个字,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、毫无温度的弧度,“是该纳个貌美的。我在楚营为质,他在后方纳美,很合适。”
樊哙额头渗出冷汗:“嫂嫂,大王也是也是”
“也是什么?”吕雉抬眼看他,目光如刀,“也是男人本性?”
樊哙不敢答话。
审食其在一旁静静看着。他注意到樊哙虽然低着头,但眼角的余光一直在观察吕雉的反应。那粗犷的外表下,心思并不简单。这番话,看似无意提起,实则恐怕是经过考虑的。
吕雉深吸一口气,再开口时,语气已恢复平静:“我知道了。你一路奔波也累了,先去歇息吧。”
樊哙如蒙大赦,起身行礼:“那嫂嫂好生休息,缺什么只管吩咐。”他又对审食其点了点头,这才退出营房。
门关上,屋里只剩下吕雉、审食其和熟睡的太公。
吕雉一动不动地坐着,望着跳动的炭火,侧脸在火光中显得格外冷硬。良久,她轻声开口,像是自言自语,又像是说给审食其听:
“彭城溃败,他丢下我和太公逃命,我忍了。”
“楚营为质,生死难料,他无计可施,我也忍了。”
“可我在囚笼里挣扎求生,夜夜担心盈儿元儿安危时,他却在身边纳新人,宠新欢”
她顿了顿,声音里终于透出压抑不住的寒意:
“刘季,你好,你很好。”
审食其沉默。他知道这段历史——戚夫人受宠,吕雉失势,最终酿成日后残酷的宫廷斗争。
吕雉忽然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是汉军营垒的夜景,篝火点点,旌旗在夜风中翻卷。她的背影单薄而挺直。
“审食其,”她没有回头,“你说,女人在这世道,除了等著男人回心转意,还能做什么?”
审食其想了想,缓缓道:“夫人,小人不懂这些。但小人知道,夫人能从楚营脱身,靠的不是等待,是自己的谋算和勇气。”
吕雉转身看向他,眼中重新燃起那两簇炭火:“你是安慰我,还是真这么想?”
“真这么想。”审食其迎着她的目光,“夫人在楚营中的作为,小人都看在眼里。换做旁人,怕是早已崩溃。”
吕雉盯着他看了许久,忽然笑了。那笑容很淡,却有了温度:“你倒是会说话。”
她走回炕边坐下,重新端起那碗已凉了的汤,小口喝着。火光在她脸上跳跃,映出眼中复杂的神色——有愤怒,有不甘,有一种被背叛的痛楚,还有一种不肯认输的倔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