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黑夜中向西行驶了约一个时辰。
审食其不敢走官道,只循着荒野中模糊的车辙印前行。冬夜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,握著缰绳的手早已冻得麻木。他时不时回头看向车内——吕雉拥著昏睡的太公,蜷缩在车板角落,披风将她整个人裹住,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依旧清亮的眼睛。
“还有多远?”她的声音从披风下传来,带着疲惫。
“项伯说三十里。”审食其望向漆黑的前方,“应该快到了。”
其实他毫无把握。荒野茫茫,星月无光,只能凭感觉判断方向。马车颠簸著驶过一片洼地,轮子陷入半冻的泥泞,马匹吃力地拖拽,颈部的肌肉在皮下绷出清晰的线条。
审食其跳下车,踩着冰冷的泥水推车。泥浆没到脚踝,寒气穿透破旧的鞋履直刺骨髓。他咬紧牙关,肩抵车板,双脚在泥地里蹬出深深的沟痕。马车终于挣脱泥淖,轮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重新上车时,他浑身已湿透,寒风一吹,冷得牙齿打颤。
“换我来赶一段车。”吕雉忽然说。
审食其摇头:“夫人歇著,我能行。”
“你手脚都在抖。”吕雉解开披风,不由分说地盖在他肩上,自己挪到车辕旁,“指路即可。”
披风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一丝极淡的、混杂着烟尘与草药的气息。审食其愣了愣,最终没有推辞。两人调换位置,吕雉接过缰绳,动作竟意外地熟练。
“沛县家中也有马车,”她似是解释,声音在风中有些飘忽,“早年刘季不常归家,粮米柴薪,多是我驾车去市集换购。”
马车继续前行。吕雉赶车的姿态稳而有力,背脊挺直,手腕控制缰绳的力度恰到好处。审食其裹紧披风,借着微弱的星光观察四周地形。
又行了约莫半个时辰,前方隐约出现一片黑沉沉的轮廓——像是村落,但无半点灯火。
“到了。”审食其低声道。
马车缓缓靠近。那果然是一座荒废的村落,约十几户土坯房,大半已坍塌,残垣断壁在夜色中如蹲伏的兽骨。村口一棵老槐树枯死已久,枝桠狰狞地伸向天空。
审食其跳下车,抽出项伯留下的短剑,小心翼翼地走进村子。脚下是碎瓦和杂草,空气中弥漫着尘土与腐木的气味。他逐一检查尚存的屋舍,最终选中一间相对完整的——土墙未倒,有门板,屋顶虽漏但尚可遮风。
“这里。”他返回车边,搀扶太公下车。
老人醒了过来,迷迷糊糊地被扶进屋里。优品暁说徃 已发布嶵辛蟑截审食其从马车底板夹层中摸出项伯说的地图——一卷鞣制过的羊皮,借着门外透进的微光展开,上面是附近的详细地图。他迅速收起,又翻出些杂物:半袋发硬的炒粟、两个水囊、一块火石和几根裹着油布的短柴。
吕雉已在屋内角落整理出一片稍干净的地面,铺上从车上取下的草垫。太公蜷缩著躺下,很快又陷入昏睡。
“生火吗?”审食其问。
吕雉摇头:“烟会引来注意。”她顿了顿,“但有火石总是好的,夜里太冷。”
最终他们还是点了一小堆火,在屋角用碎砖围住,火光压到最低。微弱的暖意蔓延开来,驱散了些许寒意。审食其将炒粟分出一半,用破陶片盛了,递给吕雉。
“你吃。”吕雉只取了一小撮,其余的推回。
两人就著冷水,默默咀嚼著干硬的炒粟。火光在脸上跳动,映出彼此的疲惫。
“项伯为何放我们?”吕雉忽然问,声音很轻。
审食其沉默片刻,决定实话实说:“他说收了陈平的金子。放我们是投资,为将来留条后路。”
吕雉并不意外,只是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诮:“那么多金子刘季这次倒是舍得。”
“他说地图在马车底板,我已取出。”
吕雉点头,不再多言。她慢慢吃完手中的炒粟,又喂太公喝了点水,然后靠着土墙坐下,闭上眼睛。
审食其添了根柴,火星噼啪炸开。他望着跳动的火焰,思绪纷乱。今日发生的一切太快太急——大火、刺杀、逃亡、项伯的交易、车夫死在眼前还有此刻,在这荒村寒夜中短暂的喘息。
他忽然想起穿越前的生活。图书馆彻夜的灯光,电脑屏幕上闪烁的文献,导师在论文边页写下的批注那些平静的、有序的、充满逻辑和考据的日子,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。
而在这里,生死不过一瞬间,信任与背叛可以明码标价,鲜血温热尚未凝固,前路依然迷雾重重。
他握了握拳,掌心的茧子粗糙坚硬——这是原身审食其的身体,一个二十二岁的沛县青年,会骑马,会驾车,手上有常年劳作和习武留下的痕迹。而他,沈逸集,三十二岁的历史学博士,此刻困在这具年轻的身体里,用着这双手在乱世中求生。
身份的撕裂感从未如此清晰。
后半夜,审食其守夜。吕雉和太公睡了,火堆渐弱。他靠在门边,短剑横在膝上,耳朵捕捉著屋外的每一点声响——风声、枯枝断裂声、远处不知名夜鸟的啼叫。
天快亮时,他迷迷糊糊打了个盹。但很快惊醒——不是自然醒来,而是某种本能的警觉。
屋外有脚步声。
不是野兽,是人。踩在碎瓦上的声音,缓慢,迟疑,但越来越近。
审食其瞬间清醒,握紧短剑,悄然挪到门缝边向外望去。
晨光熹微中,三个身影正朝这间屋子走来。穿着楚军戎服,皮甲破损,头盔丢失,脸上满是烟灰和血污。其中一人捂著左臂,布条缠裹处渗著暗红;另一人跛着脚,靠同伴搀扶;最后一人相对完好,但眼神涣散,手中提着一把卷刃的环首刀。
是溃散的楚兵。
三人显然也发现了这间尚有屋顶的屋子,低声交谈著朝门口走来。
“有人吗?”提刀的楚兵哑声问,刀尖指向屋门。
审食其屏住呼吸,回头看了眼屋内。吕雉已醒,正悄无声息地将太公挪到角落阴影处,自己则贴著墙,手中握著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瓦。
门被推开了。
晨光涌入,照亮屋内。三名楚兵站在门口,逆光中看不清表情,但身形紧绷。
“逃难的?”提刀楚兵扫视屋内,目光在草垫、水囊和将熄的火堆上停留,最终落在审食其脸上,“有吃的吗?”
审食其慢慢站起身,将短剑掩在身后:“只有些炒粟,几位军爷若要,可自取。”
他指了指墙角的布袋。那跛脚楚兵眼睛一亮,蹒跚著走向布袋,蹲下身翻找。捂臂的楚兵也跟了过去,警惕地瞥著审食其。
提刀楚兵却没动。他的目光越过审食其,看向屋角的阴影——那里,吕雉的半截裙裾露了出来。
“女人?”楚兵眼神变了,嘴角咧开一个难看的笑容,“这荒村野地,还有女人?”
他向前迈了一步。审食其也向前一步,挡住他的视线。
“军爷,”审食其声音放低,尽量平和,“炒粟和水都在那里,请自取。我们也是逃难的,互不为难可好?”
楚兵盯着他,笑容渐渐消失:“老子在荥阳拼死拼活,弟兄们死的死散的散现在要点吃的,找个女人松快松快,不过分吧?”
他身后的两个同伴已从布袋里掏出炒粟,正狼吞虎咽,闻言也抬起头,眼神在审食其和屋角之间游移。
“不过分。”审食其说,同时缓缓将背后的短剑移到身侧,“但还请军爷高抬贵手。”
楚兵看到了剑。他眯起眼,握刀的手紧了紧:“就凭你?”
话音未落,他突然暴起前冲,环首刀劈头砍来!
那一瞬间,时间仿佛变慢了。
审食其看到刀锋破空的轨迹,看到楚兵狰狞的脸,看到自己抬剑格挡的动作——那不是“沈逸集”的思考,而是“审食其”身体的本能反应。肌肉记忆被激活,二十二年的习武与劳作积淀在此刻爆发。
短剑上挑,精准地架住下劈的刀锋。金属碰撞,火花迸溅。审食其手腕一旋,卸去力道,同时侧身进步,剑尖顺势向前一送——
“噗嗤。”
利器入肉的声音,沉闷而真实。
短剑刺入了楚兵的左胸,位置不深,但刚好穿透皮甲缝隙,没入血肉。楚兵瞪大了眼睛,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胸前的剑柄,又抬头看向审食其。
审食其也愣住了。他感觉到剑身传来的阻力,感觉到温热液体涌出浸湿手背的感觉,看到对方眼中迅速消散的光芒。
这一切发生得太快。
楚兵张嘴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一口血沫。他松开刀柄,环首刀哐当落地,身体向后倒去。
“老赵!”另外两名楚兵惊呼,扔下炒粟扑了过来。
审食其猛地拔剑,鲜血喷溅在脸上,温热而腥甜。他后退两步,剑尖指向剩下两人,手却在不受控制地发抖。
“杀人了他杀了老赵!”跛脚楚兵嘶声道,眼中满是恐惧。
捂臂楚兵捡起地上的环首刀,但握著刀的手也在抖。他们看看地上同伴的尸体,又看看审食其染血的脸和剑,又看向屋角——吕雉已站起,手中碎瓦如匕首般握紧,眼神冷冽如冰。
对峙只持续了几息。
捂臂楚兵忽然转身就跑,跛脚的同伴愣了一瞬,也连滚爬爬地跟上。两人冲出屋子,消失在晨雾笼罩的荒村中。
屋内恢复死寂。
只有地上那具逐渐冰冷的尸体,和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。
审食其站在原地,手中的剑越来越沉。他低头看向剑身——血顺着血槽滴落,在地上积成一滩暗红。他的手上、袖口、前襟,都是血。脸上黏腻温热,那是喷溅的血点。
他杀人了。
不是史书上的数字,不是论文里分析的“战争伤亡”,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,死在他的剑下。他能回忆起剑刺入身体时的那种触感,能回忆起对方眼中最后的神采,能回忆起鲜血涌出时的温度。
胃里一阵翻搅。他弯腰干呕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水灼烧喉咙。
一双手扶住了他。吕雉不知何时来到身边,接过他手中的剑,用布擦拭干净,收回鞘中。然后她用另一块布,蘸了水囊里所剩无几的清水,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。
她的动作很稳,眼神平静,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。
“第一次杀人?”她问,声音很轻。
审食其点头,喉咙发紧。
“会有第二次,第三次。”吕雉擦拭完他的脸,又擦他的手,“乱世之中,要么杀人,要么被杀。没有第三条路。”
她说得如此平静,如此理所当然。审食其看着她,忽然想起史书上那些关于吕后的记载——诛杀功臣,鸩杀皇子,手段酷烈。那个未来的铁腕太后,或许就是从这样的时刻开始,一步步学会将人命视作棋子的。
“我们必须走了。”吕雉看向门外,“那两人可能会带更多人回来。”
审食其强迫自己冷静。他走到尸体旁,蹲下身,合上那双圆睁的眼睛。然后搜了搜身——找到半块硬饼、几枚五铢钱、一个火折子。他将东西收起,又费力地将尸体拖到屋后坍塌的墙垣下,用碎瓦和枯草草草掩盖。
做完这些,他回到屋内。太公不知何时醒了,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血迹,浑身发抖。
“走吧。”审食其搀起太公,吕雉收拾了所剩无几的行李。
三人走出屋子,晨雾正浓,荒村死寂。马车还停在村口老槐树下,马匹不安地刨著蹄子。
审食其将太公扶上车,吕雉也坐了上去。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屋子,看了一眼屋后那堆新掩的废墟。
然后他跃上车辕,挥动马鞭。
马车驶出荒村,重新驶上荒野。晨雾渐散,东方天际泛起鱼肚白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审食其握著缰绳,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鲜血的黏腻感。风吹在脸上,带着冬日清晨刺骨的寒。
他想起吕雉的话:“会有第二次,第三次。”
是的。乱世才刚刚开始。楚汉之争还要持续数年,尸山血海还在后面。而他,一个穿越者,一个历史学博士,如今双手已沾鲜血。
沈逸集的部分在颤抖,在抗拒。但审食其的身体记得——记得如何握剑,如何发力,如何在生死瞬间做出反应。
两种身份在体内撕扯,但求生本能最终压过了一切。
马车向西,向着成皋,向着刘邦,向着未知的前路。
审食其深吸一口气,握紧缰绳。
活下去。无论要杀多少人,无论要变成什么样子。
先活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