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在荒野上疯狂宾士,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闷的轰响,车板在剧烈的颠簸中吱呀作响,仿佛随时会散架。驾车汉子几乎站直了身子,鞭子在空中甩出爆响,狠狠抽打在两匹马的后臀上。马匹口吐白沫,拼死狂奔。
但楚军骑兵越来越近。
二十余骑如离弦之箭,在平坦的荒野上展开包抄阵型。马蹄踏地声如闷雷滚过,卷起漫天尘土。为首的年轻军侯已取下长弓,搭箭上弦——
“趴下!”驾车汉子厉喝。
审食其一把将吕雉按倒在车板上,自己伏身护住她和太公。几乎同时,箭矢破空之声袭来。
“噗!”
一声闷响,伴随着驾车汉子压抑的痛哼。审食其猛地抬头,只见汉子左肩已中一箭,箭镞深深没入皮肉,鲜血迅速染红了粗布衣衫。
汉子咬牙,右手仍死死拽著缰绳,左手却无力地垂下。马车速度明显慢了下来。
第二波箭雨又至。
这次更多,更密。箭矢钉在车板上、掠过耳边、射入泥土。一箭擦著审食其的脸颊飞过,留下火辣辣的痛感。
“不行了!”汉子嘶声道,声音因痛苦而扭曲,“马跑不过他们!”
审食其回头望去。楚军骑兵已分成两股,一股继续正面追击,一股从侧翼迂回,眼看就要完成合围。距离已不足百步,他甚至能看清最前面那军侯年轻而冷酷的脸。
完了。
这个念头刚升起,前方突然扬起更大的烟尘。又一队人马从荒野另一侧冲来——人数更多,约四五十骑,打着的竟是项字大旗。
是楚军的援兵。
前有拦截,后有追兵,他们已陷入绝境。
驾车汉子脸上露出绝望之色,终于松开了缰绳。马匹嘶鸣著放缓脚步,车辙在冻土上划出两道深深的痕迹。
马车缓缓停下。
前后两支楚军骑兵迅速合围,将马车团团围住。箭矢全部对准车上四人,只需一声令下,便能将他们射成刺猬。
年轻军侯率先勒马,长矛指向驾车汉子:“下来!跪地受缚!”
汉子捂著肩头的箭伤,艰难地爬下车辕,踉跄跪倒。审食其扶著吕雉和太公也下了车。太公双腿发软,几乎站不住,全靠审食其搀扶。吕雉脸色苍白,但背脊依然挺直,目光冷冷扫过周围的楚兵。
这时,那支打着项字旗的骑兵队中,一骑缓缓越众而出。
马上之人约莫五十岁年纪,身材微胖,穿着深色锦袍,外罩皮裘,面容和善中透著精明。他驱马来到马车前,目光在审食其脸上停留片刻,又扫过吕雉和太公。
“左尹大人!”年轻军侯连忙下马行礼。
项伯微微颔首,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此处交由本尹处置,你带人继续搜捕逃散奸细,不得有误。”
“可是”军侯犹豫地看向审食其三人,“这些人犯”
“本尹说了,此处交由我处置。”项伯语气转淡,“莫非你要抗命?”
军侯脸色一白,低头抱拳:“末将不敢!”他挥手示意,带着那二十余骑调转马头,向荒野深处奔去。
围在四周的骑兵并未散去,但都收了弓箭,静静等待命令。
项伯这才翻身下马,缓步走到马车前。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审食其脸上,看了许久,忽然轻叹一声:“审食其我们又见面了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紧,不知项伯意欲何为,只能躬身行礼:“左尹大人。”
项伯摆了摆手,目光转向那个跪在地上的驾车汉子。汉子肩头箭伤还在渗血,脸色因失血而苍白,但眼神中并无恐惧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。
“此人”项伯缓步走到汉子面前,俯视着他,“是汉军奸细?”
驾车汉子没有回答,只是低着头。
项伯也不追问,只是淡淡道:“劫持人质,纵火营寨,袭杀楚军——无论哪一条,都是死罪。”
话音落,他身侧一名亲兵已张弓搭箭。
“大人!”审食其脱口而出。
但已迟了。
弓弦响,箭矢如电,精准地射入驾车汉子的心口。汉子身体一颤,低头看向胸前的箭羽,脸上竟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涌出一口鲜血,随即缓缓向前扑倒,再也不动。
鲜血在冻土上迅速蔓延,染红了一片。
吕雉的呼吸微微一滞,手指在袖中攥紧。太公闭上眼睛,浑身发抖。审食其盯着那具尚有余温的尸体,喉头发紧。
项伯看着尸体,表情平静无波,仿佛只是碾死了一只蚂蚁。他转过身,对亲兵吩咐道:“将尸首拖去那边烧了,留作证据,就说已击毙主犯。”
两名亲兵上前拖走尸体。
项伯这才重新看向审食其,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和善的表情:“审舍人,借一步说话。”
他做了个手势,转身走向不远处的一片枯树林。审食其犹豫了一下,看了眼吕雉。吕雉微微点头,眼神示意他小心。
审食其跟上项伯,两人走进树林,在几株枯树下停步。亲兵远远守在林外,确保无人能听见谈话。
枯树林中寂静无声,只有风吹过干枝的呜咽。
项伯背对着审食其,沉默良久,才缓缓开口:“许负那姑娘临走前,老夫也找她看了相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动,没有接话。
“她说老夫面相圆融,眉心开阔,鼻翼饱满,是左右逢源、富贵终老之相。”项伯转过身,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笑意,“她说得对。老夫这一生,从来都知道该站在哪边,该在什么时候换一边站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变得深邃:“鸿门宴时,我暗中知会张良,救了刘邦一命。那时我便想,天下大势未定,多结一份善缘,总归不是坏事。”
审食其屏住呼吸,等待下文。
“如今刘邦逃了,荥阳已守不住了,”项伯的声音压低了几分,几乎是在耳语,“汉军若是不成气候,你们就成了无用之人,我也乐得做顺水人情。”
“我这侄儿项羽刚愎自用,疑心日重,范增已去,钟离昧见疏这西楚,看似强盛,实则内里已开始腐朽,若是这次刘邦侥幸活下来,鹿死谁手倒尚未可知。”
他走近一步,目光锐利地盯住审食其:“陈平派人送来的金子,有一份送到了老夫手中。”
审食其瞳孔微缩。
项伯笑了,那笑容里有得意,也有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,“陈平此人,最懂人心。他知道,在这楚营之中,谁最需要金子,谁最懂得金子该怎么用。”
他伸手入怀,掏出一块沉甸甸的金饼,在手中掂了掂。金饼在透过枯枝的阳光下泛著诱人的光泽。
“多好的金子啊”项伯叹道,“刘邦真是舍得下血本。这些金子撒出去,能买通多少人?能撬开多少张嘴?能让多少‘忠心耿耿’的人突然发现,原来自己还有另一条路可走?”
他将金饼收回怀中,拍了拍胸口:“老夫收了金子,自然要办事。但怎么办事,办到什么程度那就是老夫自己的考量了。”
项伯看着审食其,眼神变得意味深长:“今日放你们走,于项羽而言,是失了三个人质。但于老夫而言是又结了一份善缘。刘邦若能东山再起,这份人情,他得记着。若不能老夫也不过是‘追捕不力,让奸细钻了空子’。”
他指了指树林外马车方向:“那个死了的车夫,就是‘奸细’。老夫亲手射杀,算是给项羽一个交代。至于你们三人趁乱逃脱,下落不明。如此,老夫两边都说得过去。”
审食其终于开口,声音干涩:“大人为何告诉我这些?”
“因为聪明人该知道真相。”项伯淡淡道,“老夫今日放你们,不是发善心,是投资。他日若刘邦得势,你要记得告诉他:项伯这个人情,得还。若项羽赢了今日这些话,你就烂在肚子里,对谁都好。”
他拍了拍审食其的肩膀,力道不轻不重:“走吧。马车留给你们,马还是好马。向西三十里,有处废村,可在那里歇脚。明日天亮前,不会有人追到那里。”
说完,项伯转身走出枯树林,翻身上马。他对着亲兵挥了挥手:“收队!回营复命,就说奸细已毙,余犯逃脱,正在追捕。”
“诺!”
楚军骑兵整齐调转马头,随着项伯向楚营方向驰去。烟尘渐起,很快消失在荒野尽头。
枯树林外,只剩下审食其一人,以及不远处那辆马车,和马车旁静立的吕雉、颤抖的太公。
还有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血迹,证明刚才发生的一切并非幻觉。
审食其站在原地,许久未动。
寒风刮过荒野,卷起枯草和尘土。远处楚营的火光已弱了许多,但浓烟依旧遮蔽了半边天空。荥阳城的方向,隐约传来胜利的欢呼声——项羽应该已经入城了。
项伯的话还在耳边回响。四万斤金,买通了楚营多少关节?项伯只是其中之一,还有多少人暗中收了汉营的金子,在关键时刻“行个方便”?
陈平这一计,真是将人心算到了极致。
审食其深吸一口气,冰冷的空气灌入肺中,让他清醒了些。他走回马车旁,吕雉正看着他,眼神复杂。
“项伯?”她轻声问。
审食其点头,简短道:“他放了我们。马车底板有地图,向西三十里有废村可歇脚。”
他没有多说项伯收金之事,有些话,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。
吕雉也没有多问。她只是点了点头,扶著太公重新登上马车。审食其检查了一下马匹——两匹马虽疲惫,但还能走。他捡起地上马夫遗落的鞭子,翻身上了车辕。
马车缓缓启动,再次向西而行。
这一次,身后没有追兵,前路没有拦截。荒野辽阔,天地苍茫,只有一辆马车在暮色中孤独前行。
审食其握著缰绳,目光望向西方。那里是成皋的方向,是刘邦退守之处,也是他们下一步的目的地。
车轮碾过冻土,发出规律的吱呀声。吕雉坐在车板靠里的位置,用披风裹紧太公。老人已陷入昏睡,呼吸微弱。
天色渐暗,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地平线。星子开始浮现,在深蓝的天幕上冷冷闪烁。
审食其扬起鞭子,轻轻抽打马匹。
马车在星光下宾士,驶向未知的前路。
而身后,荥阳的大火仍在燃烧,楚汉相争的烽烟,远未熄灭。
他们的逃亡,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