项羽第一次起疑,是在那个楚使归来的傍晚。零点墈书 无错内容
使者跪在帐中,面如土色,声音发颤地禀报汉营见闻:“汉王闻使至,大喜,即命备太牢之礼。及见臣,却佯惊曰:‘吾以为亚父使,乃项王使!’遽命撤去盛馔,更以粗粝之食进”
帐中灯火跳跃,映着项羽脸上变幻的阴影。他沉默地听着,手中那枚玉韘被无意识地转动着,光滑的表面折射出冰冷的光。
太牢之礼,是祭天祭祖的规格。刘邦竟为“亚父使者”备此大礼,见是项王使者便立刻换作粗食——这区别,太过刺眼。
“汉王还说了什么?”项羽开口,声音沉缓。
使者伏得更低:“汉王汉王席间似有醉意,喃喃自语,说说‘亚父知我’‘天下事可托’臣不敢妄听,急忙告退”
项羽挥手让使者退下。帐中只剩他一人,灯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幕上,巨大而沉默。
他知道这是离间计。刘邦、张良、陈平——那些躲在荥阳城里的人,最擅长的就是这种阴微伎俩。他们知道楚营最大的软肋在哪里。
但知道是计,不代表不受影响。恰恰相反,正因为这是阳谋,才更让人难以释怀——刘邦敢用此计,正是算准了这计策戳中的,是实实在在的病灶。
项羽起身,在帐中踱步。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。
他想起了很多事。
想起巨鹿战后,诸将入辕门“膝行而前,莫敢仰视”,而范增只是拄杖立于他身侧,受那些跪拜如理所当然。
想起彭城大捷,庆功宴上,众将齐呼“霸王万岁”,而范增只是微微颔首,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。
想起每一次军议,范增开口,帐中便鸦雀无声。他说的每一句话,都被诸将奉为圭臬。我的书城 已发布罪欣漳劫有时项羽有不同的想法,还未开口,范增一个眼神扫过,他便知道——亚父已有定见。
还有那些流言。以前他只当是无聊闲话,如今却一句句浮上心头:
“军中但知亚父令,不知霸王诏”
“钟离将军战功赫赫,然封赏不及项氏子弟,亚父亦不为言”
“荥阳久攻不下,亚父之策,霸王从无更改”
项羽停下脚步,望向帐外沉沉的夜色。
他知道范增忠心。这位老人将自己半生心血都倾注在他身上,待他如子,教他兵法谋略,助他登上霸业之巅。没有范增,就没有今日的西楚霸王。
可也正是如此——这位“亚父”的威望、智慧、决断,早已成为他王座旁另一座无形的高峰。将士们仰望他项羽,也仰望范增。甚至有时,仰望范增更多一些。
这才是最让项羽无法忍受的。
他可以容忍敌人的百万大军,可以容忍刘邦的狡诈无常,但绝不能容忍——在自己的军营里,有另一个人的威望,隐隐与自己并肩,甚至凌驾。
“来人。”项羽开口,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。
亲兵应声而入。
“传令:自今日起,亚父所呈军务,皆需先报于本王。攻城之事,暂缓。”他顿了顿,“还有,钟离眛所部调离前锋,移至右翼待命。”
亲兵愣了一下,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调整感到意外,但不敢多问,领命而去。
命令传下去,楚营的气氛开始微妙地变化。
范增很快察觉到了异样。他几次求见项羽,欲议攻城之策,得到的回复总是“霸王正在忙”或“霸王身体不适”。军议虽然照常召开,但他的建言,项羽开始不置可否,甚至当着诸将的面,提出截然相反的看法。
最明显的是对待钟离眛的态度。这位战功赫赫的大将被调离关键位置,麾下精锐被拆散补充到其他营中。请功的文书递上去,如石沉大海。
范增终于在一次军议后,单独留了下来。
帐中只剩二人。老人拄著竹杖,背脊依旧挺直,但眼中已有了深重的疲惫。
“霸王,”他缓缓开口,“老臣愚钝,近日霸王举措,老臣实不能解。荥阳围城已数月,正当一鼓作气之时,为何缓攻?钟离眛骁勇善战,为何调离前锋?可是老臣何处谋划失当?”
项羽看着这位辅佐自己多年的老人,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。但他很快将这点情绪压了下去。
“亚父多虑了。”他的声音平静无波,“用兵之道,虚虚实实。缓攻是为蓄力,调将是为应变。亚父年事已高,这些琐事,不必过于操劳。”
“琐事?”范增的声音陡然提高,竹杖重重顿地,“此乃决战之机!荥阳一破,刘邦授首,天下可定!霸王岂可视为琐事?!”
项羽的脸色沉了下来。
“亚父,”他的声音冷了几分,“这西楚,到底是亚父做主,还是我项羽做主?”
这句话如一道惊雷,在帐中炸开。
范增愣住了。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项羽,看着这位自己一手辅佐起来的霸王,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审视与冷意。良久,老人忽然笑了,笑声苍凉而悲怆。
“好好一句谁做主”范增摇著头,一步步后退,“老臣明白了。霸王是嫌老臣碍事了。”
他想起鸿门宴上,自己举起的玉玦;想起无数次深夜长谈,他倾囊相授;想起这些年殚精竭虑,白发日增。原来所有的忠心与付出,在君王眼中,最终都会变成“僭越”与“碍事”。
“老臣这一生,最大的错,”范增仰天长叹,老泪纵横,“便是鸿门宴上,未能逼霸王杀了刘邦!才有今日之祸,才有今日之疑!”
这话如一把刀子,狠狠刺进项羽心里。鸿门宴——那是他永远不愿被提及的隐痛。当时他优柔,他念旧,他放走了刘邦。范增此刻提起,是在指责他,更是在提醒他:你今日的困境,皆因当日不听我言!
项羽勃然大怒,拍案而起:“亚父是在教训本王?!”
“老臣不敢!”范增躬身,声音却透著彻骨的寒意,“老臣只是心如死灰。既然霸王已不再信老臣,老臣留在军中,徒惹猜忌,徒乱军心。请准老臣告老还乡,归于彭城,了此残生。”
他说完,不再看项羽,拄著竹杖,转身一步步走出大帐。那背影佝偻而决绝,仿佛一夜之间,所有的精气神都被抽干了。
项羽看着老人离去的背影,胸口剧烈起伏。他想叫住范增,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。他知道,范增这一走,楚营智谋去了一半。但他更知道——范增必须走。
唯有范增离开,他项羽才能真正成为西楚唯一的声音。唯有范增离开,那些“军中但知亚父”的流言才能彻底消散。纵使心痛,纵使可能铸成大错,但这是维护王权的必要代价。
“传令,”项羽闭上眼,声音沙哑,“亚父年迈体弱,准其回乡休养。派派百人卫队护送,不得有误。”
他没有说“挽留”,也没有说“日后归来”。
范增离去的消息,如野火般烧遍楚营。紧随其后的,是更隐秘的清洗。钟离眛被彻底架空,兵权移交项氏族侄。龙且、季布等非项氏嫡系的将领,皆遭冷遇疏远。军中议论纷纷,人人自危,往日那股上下一心、令行禁止的锐气,悄然消散。
这一切,都被囚禁在小院中的审食其,透过看守的只言片语和营中日益低迷的气氛,看得清清楚楚。
夜深人静时,他站在院中,望向荥阳方向,心中感慨万千。
“陈平此计果然成了。”他喃喃自语。
四万斤金——这是他从史书中看到的数字。汉王几乎掏空了府库,将这笔巨资交给陈平,任其施为。金钱如水银泻地,无孔不入。收买眼线,散布流言,制造假象最终,撬动了范增这根支撑西楚的最重要支柱。
“还是有钱好使啊。”审食其苦笑。在这乱世,智谋固然重要,但没有真金白银开路,再妙的计策也难以施展。刘邦肯下如此血本,正是其可怕之处。
就在范增离去后的第七日深夜,小院的门,被极轻地叩响了。
不是往常的节奏。三长两短,停顿,再三短。
审食其屏息贴门。门外传来压得极低的声音:“审舍人?沛县审食其?”
“阁下是?”
“友非敌。”门外人语速极快,“陈先生有言:楚营将乱,旬月内必有逃生之机。请舍人务必保重,耐心等待。时机一到,自有人联络。”
话音落,脚步声已迅速远去。
审食其背靠门板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陈平的内应,已渗透至此。反间计成,范增去,楚营离心——他们等待多时的逃生之机,或许真的不远了。
他望向北屋,屋内寂静,但他知道,吕雉一定也醒著。
月光清冷,照亮小院。院墙外,楚营的灯火依旧连绵,但那份铁板一块的森严,已然从内部出现了裂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