郦食其离开楚营的次日午后,小院的门被轻轻叩响了。
审食其推开门,门外站着许负。她今日的打扮与往常不同,换上了一身便于远行的素色麻布深衣,头发用一根简单的荆钗绾在脑后,肩上挎著一个小小的蓝布包袱,正是她初来时带着的那个。晨光里,她清丽的脸庞少了几分往日的朦胧懵懂,多了些沉静与明晰。
“审食其,吕夫人,太公。”她依次唤道,声音清脆,“我是来告别的。”
吕雉也已闻声从北屋走出,闻言目光微凝:“告别?项王他”
“嗯。”许负点点头,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,“方才项王派人传话,说他宽宏大量,不与我计较前番醉语,允我今日离开楚营,自寻去处。说是亚父范增大人力劝,众将亦觉妥当。”
审食其与吕雉对视一眼。果然,范增的建议,众将的附和,最终说服了项羽。许负这无心插柳的一劫,算是过了。
“这是好事。”吕雉颔首,语气温和了些,“姑娘打算去往何处?”
许负歪了歪头,眼中闪过一丝茫然,随即又亮起来:“还没想好。或许先回魏地看看,或许去别处走走。师傅说过,相士的脚,就是尺子,要丈量山河,才能看懂人气运。”
她说著,目光转向审食其,那双总是雾蒙蒙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:“审食其,我要走了。你你们都要多保重。”
审食其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和那简单的行囊,心中忽然生出一丝说不清的不忍。这乱世之中,她一个年轻女子,身怀异术却懵懂天真,独自漂泊,祸福难料。
“许姑娘,”他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口,“此去路途迢迢,世道艰难。你以后若非必要,这相面之术,或许少用为妙。有些话,看到便看到了,未必要说出口。须知言多必失,慧极必伤。”
他这话说得恳切,是真心为她着想。许负这口无遮拦、看到什么说什么的性子,在这人心叵测的世道,实在太过危险。
许负听了,却眨了眨眼,脸上露出一种混合著天真与固执的神情:“师傅也这么说过。可是我看相,其实很挑人的。不是谁都会看。”
“哦?”审食其挑眉。
“我只给那些气运不同凡响的人看。”许负认真解释道,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,“就像水里的鱼,有的鱼普普通通,游过去就游过去了;有的鱼呢,身上会带着特别的光,或者搅动特别的水流,一眼就能看出来。薄姬姐姐是这样,吕夫人是这样,你”她看着审食其,顿了顿,“你也是这样,乱得很,但就是不一样。至于魏王豹”她撇了撇嘴,“他身边绕着薄姬姐姐的光,我才多看了两眼,他自己嘛就是条普通的大鱼,没什么特别可看的。”
这番孩子气的比喻,让审食其和吕雉都有些失笑。难怪她当初给薄姬相面,却未必给魏豹细看。
“即便如此,你直言项羽难归江东,还是惹来了杀身之祸。”审食其摇头道,“若非项伯与范增力劝,你此刻怕是”
“那是因为霸王身上的‘光’太强太烈,带着血火气,我一眼就看到那道断纹了嘛。”许负有些委屈,随即又挺了挺小胸脯,带着点小小的狡黠和自豪,“而且,我虽然看相口快,但师傅也教过我避灾之法的!”
“避灾之法?”审食其好奇。
“嗯!”许负用力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,“师傅说,我命格奇特,自带‘逢凶化吉、遇难成祥’的福缘,一般小灾小难近不了身。就算遇到大麻烦”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,拍了拍自己那个蓝布包袱,“师傅还传了我一套剑法!”
“剑法?”审食其愕然,上下打量她这娇滴滴的模样,实在难以想象她挥剑的样子。
“对呀!”许负解开包袱,从里面珍而重之地取出一个长长的、用油布仔细包裹的物件。打开油布,里面是一柄连鞘长剑。剑鞘是乌木所制,古朴无华,没有任何装饰。她将剑递给审食其。
审食其接过,入手微微一沉。拔剑出鞘三寸,一道清冷的寒光映入眼帘。剑身并非战场常见的阔刃厚脊,而是狭窄修长,线条流畅如秋水,靠近剑柄处刻着两个极古奥的篆字,他不识得。但仅从这锻造的工艺、钢材的质地以及那内敛的锋芒,他便知道,这绝非寻常之物,甚至可能是传承久远的古剑名器。
“师傅说,这剑叫‘含光’,还有配套的剑法。”许负的语气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天真,“师傅说我于剑道颇有宿慧,可惜可惜我力气太小了,招式都记得,就是使不出来应有的威力。挥几下胳膊就酸了。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将剑收回,重新仔细包好,“所以这剑,我现在就是带着防身,吓唬吓唬人。真要遇到歹人,我大概还是跑快点比较实在。”
审食其看着她又认真又有点窘迫的模样,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。他忽然想起她那位未来名震天下的游侠外孙郭解。郭解以豪侠仗义、武勇果敢闻名,其武艺来源成谜。莫非根子竟是在这里?这懵懂少女带着她“使不出来”的无双剑法闯荡世间,将来若有机缘,将剑法传承下去历史的一条隐秘支线,似乎在此刻悄然浮现。
“有这般神兵利器,又有福缘护身,看来许姑娘确是吉人天相。”吕雉在一旁温言道,“只是世道险恶,姑娘孤身一人,凡事仍需多加小心。”
“嗯,我会的,谢谢夫人。”许负将包袱重新挎好,对着吕雉和审食其福了一福,“这些日子,多谢夫人和审食其照应。我我走了。”
她转身向院门走去,脚步轻快,那素色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,却挺直。
“许姑娘。”审食其忽然开口叫住她。
许负回头。
审食其看着她清澈的眼睛,认真道:“哪怕命格平安,剑法无双,路上也务必注意平安。逢人只说三分话,遇事多看少出头。保护好自己。”
许负怔了怔,随即脸上绽开一个明朗的笑容,用力点了点头:“我记住了!审食其,你也是!”
她顿了顿,似乎犹豫了一下,还是小声地、飞快地说道:“大哥哥,你你面相虽然那样,但气运已经变了。以后以后最好不要去当面首,那个结局真的不太好。”
说完,她像是怕审食其恼羞成怒,也像是自己不好意思,转身飞快地拉开院门,像只出笼的小雀,轻盈地消失在门外土路的拐角处。
院门轻轻晃了晃,归于静止。
小院里安静下来,仿佛一下子空了许多。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许负身上那股淡淡的、似有若无的草木清气,和她那句带着关切与天真警告的临别赠言。
“这姑娘”审食其摇头苦笑,心中却有一股暖流涌过。她看出了他最大的“不同”,也看穿了他那所谓“男宠面相”下的变数,临别时还不忘用她自己的方式提醒他。
吕雉望着空荡荡的院门,轻声道:“天真烂漫,身怀异术,却不知是福是祸。但愿她这‘逢凶化吉’的命格,真能护她周全。”
审食其默默点头。许负的离去,像是一段插曲的结束。这个小院,又只剩下他们三人,继续著不知尽头的囚禁生涯。
然而,他们都隐隐感觉到,外界的风雨正在加剧。郦食其带走了议和失败的消息,也带走了可能引发风暴的火种。而许负的获释,虽是范增的一次成功劝谏,但项羽心中那被拂逆的不快,是否又加深了一分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