郦食其踏入小院时,夕阳的余晖正将西边天际染作一片瑰丽的绛紫。暁说s 罪欣漳踕耕新哙他并非空手而来,身后跟着两名楚军仆役,一人捧著两个摞起的精致漆木食盒,另一人则抱着一个裹着红绸的酒坛及整套饮酒器皿。
引路的楚兵退至院门外守候。郦食其先未言语,而是对随行的两名仆役——实则是他自荥阳带来的精明随从——使了个眼色。两人会意,放下物品后,并未像寻常仆役那样垂手侍立,而是默契地散开,一人看似随意地踱到院门内侧,背对外而立,目光却扫视著门外动静;另一人则走到院墙边,侧耳倾听了片刻,又对郦食其微微摇头,示意墙外无人。这小小的举动,顿时为此次探望添上了一层不言而喻的谨慎色彩。
安排妥当,郦食其这才整肃衣冠,对着闻声从北屋走出的吕雉、从西屋被审食其搀扶出来的刘太公,以及侍立一旁的审食其,郑重地躬身长揖:“汉王麾下郦食其,奉王命叩见太公、夫人。汉王日夜忧心,特命外臣借出使之机,前来问安。”
他的声音沉稳有力,举止风度俨然,与这简陋囚院形成鲜明对比,却带来一种久违的、属于外界的秩序与希望。
吕雉面色沉静,还了半礼:“有劳郦先生奔波。汉王和我的儿女可还安好?”
“汉王安好,正于荥阳励精图治,日夜筹谋;公子已被立为太子,和公主在栎阳日日祈祷,和以期早日迎回太公与夫人。”郦食其答道,随即示意随从打开食盒。顿时,诱人的香气弥漫开来——精心炙烤的鹿肉、肥美的鱼羹、洁白的稻米饭、几样青翠的时蔬,甚至还有一碟罕见的果脯。酒是陈年佳酿,泥封拍开,醇香四溢。
“仓促之间,仅备薄馔,聊表汉王思念之情,亦为太公、夫人略补营养。”郦食其言辞恳切,亲自布箸。
刘太公见到如此丰盛的酒食,浑浊的眼睛亮了亮,在审食其照料下慢慢进食。吕雉只略略动了几筷,目光便落在郦食其身上,单刀直入:“郦先生此来为使,所谓议和,项羽之意如何?”
郦食其挥退布菜完毕的随从,让他们也在院中合适位置警戒,这才压低声音道:“不瞒夫人,外臣今日方至,已与项羽初步晤谈,呈上汉王以荥阳为界、分而治之的议和书。霸王观后,未置可否,只言‘事关重大,需与臣下商议’,让外臣暂且歇息,明日再议。”他顿了顿,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,“依外臣观之,霸王初闻此议,非无动于衷。荥阳要地,不战而得,就此罢兵,各守疆土,对其颇具诱惑。然”
“然有范增在侧,此事难成。”吕雉接口道,语气平淡却笃定。
郦食其颔首:“夫人明鉴。外臣离帐时,范增虽未多言,然其神色沉静,目光幽深,恐已存阻挠之心。最终如何,尚需看明日之会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汉王命外臣借此机会,务必探望太公与夫人,并细察楚营内情,以为将来筹谋之资。”
这时,审食其为郦食其斟满一爵酒,也低声道:“郦先生远见。和议成败,确系于项羽一念,而此一念,又常为范增所左右。小人囚居于此,时日虽不算长,却觉楚营之内,波涛暗涌,其势未必如外表所见那般铁板一块,坚不可摧。”
“哦?”郦食其接过酒爵,目光炯炯地看向审食其,“审舍人有所见教?此处”他抬眼看了看自己布置的警戒,微微点头,“但说无妨。”
审食其沉吟片刻,声音放得更缓,确保只有近前几人能听清:“小人观楚营上下,对‘亚父’范增之敬畏尊崇,有时犹在霸王之上。军政大事,往往范增一言可定乾坤,项羽虽勇烈,亦多听从。长此以往,岂有君主真能甘之如饴?项羽非庸主,其刚愎雄猜之性,天下皆知。微趣晓说 蕪错内容今日或许隐忍,然心中芥蒂,譬如积薪,只需星火。”
郦食其缓缓捋须,眼中精光闪烁:“尊亚父逾于尊王此实为取祸之道。霸王性情,确难久居人下,纵是亚父。此言洞若观火。”
“不止于此,”审食其继续道,声音几如耳语,“楚军将领,亦非一心。如钟离昧者,勇冠三军,战功赫赫,然终因非项氏宗亲,常觉封赏不公,晋升不及项家子弟。其麾下亦多存怨望。小人曾偶闻其醉后牢骚,愤懑之情,溢于言表。此等裂痕,平日为军纪所掩,然一旦有隙,便可溃堤。”
郦食其身体微微前倾,听得极为专注:“审舍人是说,楚军之内,项氏与非项氏之间,亦有嫌隙?钟离昧等大将,心有不满?”
审食其点头:“正是。范增权重,已招霸王隐忌;大将怨望,则动摇了楚军根基。此二者,皆为我方可资利用之处。听闻陈平先生,最擅筹划,精于离间。若能将‘范增权威过甚,几近架空霸王’、‘钟离昧等功高不赏,心怀异志’之消息,稍加润色,通过巧妙途径,送入项羽耳中以其多疑自负之心性,必然心生猜忌。纵不能立时使其内讧,亦可大大延缓其攻荥阳之决心,甚至引发其内部掣肘,为我王调动兵马、连横诸侯争取至关紧要的时间。”
一番话毕,审食其垂目不语,仿佛只是陈述所见。
郦食其静默良久,忽地以手轻轻击打石墩边缘,低叹道:“妙哉!审舍人虽身陷囹圄,眼力心智,却如明镜高悬,照见幽微!此二事,直指楚营心腹要害!霸王之忌,将领之怨,皆乃绝佳缝隙!陈平若在此,得闻此论,必引为知己!”
他显得颇为兴奋,举爵向审食其示意:“此论价值,不亚于万金之策!待老夫回转荥阳,必当详禀汉王与子房、陈平,据此深加筹划!审舍人于困顿之中,仍不忘筹谋大事,忠心可嘉,见识更是不凡!”
审食其连忙举爵还礼:“小人不过将所见所闻据实以告,妄加揣测而已。如何运用,全赖汉王圣断与诸位先生妙算。只愿能稍有裨益。”
两人对饮一爵。郦食其放下酒爵,看着审食其,忽而笑道:“说来亦是缘分。老夫郦食其,审舍人亦名食其。天下同名者众,然能在此等情境下相遇共语,岂非天意乎?”
审食其亦笑:“确是有缘。郦先生高名,如雷贯耳,今日得见,方知名士风范。小人区区,同名已属僭越,岂敢与先生并列。”
郦食其大笑,豪情顿生:“何须过谦!名同即缘深!今日一席谈,足见老弟非凡俗之辈!来,为你我同名之缘,为这暗夜明策,再饮一爵!”
两人把酒言欢,言谈愈加密切,从楚营人事到天下格局,皆有触及。郦食其学识渊博,言辞雄辩;审食其虽谨慎,但每每接话,皆能切中肯綮,令郦食其愈发看重。吕雉在旁静听,目光沉静,偶尔与审食其视线相接,其中意味,唯有二人自知。
刘太公体力不济,用罢饭食后,精神倦怠,由审食其小心搀扶回西屋安歇。吕雉亦不久留,对郦食其道了谢,便返回北屋,将院中空间留给了二人。
月色渐上中天,清辉满院。郦食其与审食其又谈至夜深,直至营中传来三更梆响,方才尽兴。郦食其握著审食其的手,郑重道:“食其老弟,今夜之言,老夫铭记肺腑。你在此处,万望保重,悉心照料太公与夫人。待他日云开雾散,老夫必亲为你在汉王面前请功!”
审食其躬身:“多谢先生厚意。先生明日还需与楚王周旋,亦请珍重。愿天佑我王,早定良谋。”
郦食其颔首,又对北屋、西屋方向遥遥一揖,这才唤回随从,收拾了杯盘,悄然离去。院门开合,他的身影与那缕酒香一同融入楚营深沉的夜色。
翌日清晨,郦食其再度被引至中军大帐。
帐内气氛与昨日迥异。项羽端坐于上,面色沉静,看不出喜怒。范增坐于其下,眼帘微垂,手中竹杖静置一旁。众将分列,神情肃穆。
郦食其行礼毕,不待他开口询问,项羽便已直言,声音在大帐中回荡,不带丝毫转圜余地:
“郦先生回去告知刘邦,他所提议和之事,本王思虑再三,不能接受。”
郦食其心中虽早有预料,面上仍适时露出惊愕与惋惜:“霸王何出此言?汉王诚心可鉴,以荥阳为界,各守疆土,使百姓免遭兵燹,此乃”
“不必多言!”项羽打断他,语气斩钉截铁,“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。既起刀兵,便无中途而废之理。想要回他的父亲妻子,想要罢兵休战,只有一个办法——让刘邦亲自开荥阳城门,卸甲出降!否则,待我大军踏破荥阳,玉石俱焚!”
范增此时缓缓抬眼,目光平静地扫过郦食其,虽未说话,但那姿态已表明一切。
郦食其知道,再多言已是无益。他深吸一口气,拱手道:“霸王之意,外臣明白了。既如此,外臣这便返回荥阳,将霸王之言,禀明汉王。”
项羽挥了挥手,示意他可以退下。
郦食其不再停留,转身大步走出营帐。晨风拂面,带来营中早操的肃杀之气。他的使命,表面上是彻底失败了。然而,他的袖中,仿佛比来时更沉了一些——那里面装着的不再是或许能成功的和约,而是一个可能撬动眼前这庞然大物的隐秘支点,一份得自囚院深处的、关于敌人裂隙的珍贵情报。
他翻身上马,在楚军士卒的注视下,向着荥阳方向,疾驰而去。
身后,楚营的壁垒在晨光中显得愈发森严。而前方的道路,则注定充满了更多的变数与厮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