雪化尽后的第十日,黄昏的光线斜斜照进小院。审食其正在西屋照料太公喝药,忽听院门“吱呀”一声被推开。
他抬头望去,看见两名楚兵押著个少女进来。
那少女约莫十八年纪,身形窈窕,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襦裙,外罩靛青羊皮袄子,虽显宽大却掩不住身段。她怀里紧抱着蓝布包袱,低着头,如云乌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著,几缕青丝垂落颊边。
“进去!”楚兵轻推。
少女站稳抬头。审食其看清她的面容时,心中微微一怔——那是张极清丽的脸,肌肤胜雪,眉如远山含黛,眸若秋水含烟。最特别的是那双眼睛,大而清澈,眼尾微微下垂,看人时带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,却又仿佛蒙着一层薄雾,朦朦胧胧的,让人看不真切。
好一个美人胚子。审食其暗想,这般相貌,在这乱世之中,不知是福是祸。
屯长看了眼木牍:“许负?”
少女点头,声音清越如泉:“是。”
“住那儿。”屯长指院角小屋,“安分些。”
许负点头走向小屋。经过审食其时,她忽然停步抬头,那双朦胧的眼睛直直看向他。
审食其被她看得不自在:“姑娘有事?”
许负没回答,歪头看他,眉头微蹙,像在辨认什么。看了好一会儿,她摇头:“今天不能再看了。”
说完进屋关门,留下一缕淡淡的、似有若无的草木清香。
审食其站在原地,一头雾水。
吕雉站在北屋檐下,静静看着这一幕,轻声道:“这姑娘倒是生得标致。”
是夜,审食其躺在床上,辗转难眠。许负那句“奇怪的气”搔着他的心。齐盛暁税蛧 更歆蕞筷这少女是谁?为何被关到这里?
他脑中忽然闪过一段记忆——那是他穿越前在图书馆翻过的《史记》注疏。许负,西汉著名女相士,曾为周亚夫、邓通等人看相,预言皆中。游侠列传》中记载的侠客,以豪侠仗义闻名。
命运之奇,莫过于此。史书寥寥数笔的人物,此刻鲜活地站在他面前,尚不知自己未来的命运轨迹。
翌日清晨,审食其起得早。推门时晨雾未散,却见许负已在井边,正用陶盆接水洗脸。晨光中,她侧脸线条柔美,睫毛长而微翘,沾著水珠,像晨露中的花。
“姑娘起得早。”
许负转头,湿漉漉的脸上挂著水珠,肌肤在晨光中近乎透明。她眨眨眼,那双朦胧的眼睛在雾中显得格外清亮:“你今天想让我看相吗?”
“看相?”
“嗯。”许负点头,认真时微微抿唇,唇色是自然的淡粉,“我一天只能看一个人。师傅说,看多了伤神,也乱天机。你的面相很特别。昨天我看你一眼算‘看’了,但没看全。今天可以看完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动:“姑娘的师傅是?”
“师傅不让我说。”许负简单说,歪头时发簪轻晃,“他教我相面,说我天赋好,但让我少说话。可我总忍不住。”她不好意思地抿嘴,颊边泛起极淡的红晕。
审食其笑了:“那姑娘今日愿为我看相?”
许负认真点头:“你身上的气太奇怪了,我想看清楚。”
两人在井边石墩坐下。晨雾渐散,阳光洒下斑驳光影。
许负让审食其面向东方,自己则仔细端详他的脸。她看相时神情专注,那双朦胧的眼睛此刻清澈许多,目光从他的额头缓缓移到下巴,又从眉眼看回额头。晨光照在她脸上,能看见细小的绒毛,肌肤细腻如玉。
看了许久,她轻声道:“你的骨相清秀,皮相俊美,眉如远山,目若寒星这是标准的‘男宠’面相。”
审食其脸色一僵。
“这种面相的男子,”许负继续说,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天气,“多依附贵人,以色侍人,难得善终。历史上那些有名的男宠,多是这般相貌。”
她顿了顿,眉头蹙起,那模样带着少女特有的困惑:“可是奇怪在这里——你明明是这样的骨相,气运却全然不对。你的气很乱,很杂,像是好几条命线缠在一起,我根本理不清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震,强作镇定:“姑娘何出此言?”
许负没直接回答,伸出手指虚点他眉心。她的手指纤细修长,指甲修剪整齐,透著健康的淡粉:“这里,本该是柔媚之气,却是刚毅;这里,”手指移向眼角,“本该是依附之相,却有自立之光。最奇怪的是你的魂光”
她收手摇头,青丝随着动作轻晃:“你的魂和你的身,契合得不好。就好像你身子里住着个不一样的魂,把原本的命数全搅乱了。我看不透。”
这时北屋门开。吕雉走出,显然听到了对话。她目光在审食其脸上停留片刻,又看了看许负,神色复杂。
许负看见吕雉,眼睛一亮,那瞬间眼中的朦胧散去,亮晶晶的:“吕夫人。”
吕雉走来,神色恢复平静:“姑娘就是那位相面奇人许负?”
“奇人谈不上,”许负歪头,那姿态天真自然,“就是会看相。不过师傅不让我乱说,我总忍不住。”
吕雉轻笑,那笑容很淡:“姑娘曾因预言薄姬为‘天子母’,被魏豹奉为上宾?”
许负点头,眼弯如月牙,整个人都生动起来:“薄姬姐姐面相极贵,额有紫气,目含慈光,确是天子母相。魏王听了很高兴,把薄姬姐姐接到宫中,厚待有加。”
“所以魏豹才叛汉归楚,把姑娘送到楚营这里了?”
“嗯。”许负的笑容淡了些,长睫微垂,“魏王说,霸王让我也来楚国看看。可是我给霸王却不信我。”
她想起什么,撇嘴,那样子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:“前些日子霸王召我相面,我看了半天,说他‘重瞳贵相,然眉间有断纹,此生恐难归江东’。霸王就怒了,拍案而起,指着我说”
她模仿项羽语气,粗著嗓子怒喝,但配上她清丽的容貌,只显得稚气可爱:“‘魏豹都被擒了,哪来的天子儿子!你这妖女,满口胡言!’”
审食其和吕雉对视一眼。
“然后就把姑娘关到这儿来了?”吕雉问。
许负点头,委屈时嘴唇微微嘟起:“项伯大人求情,这才没杀我,关到这里来了。”她顿了顿,“对了,我今天已经看过他了,”指审食其,“不能再看了。明天如果夫人愿意,我可以为夫人看看。”
吕雉沉吟:“那便有劳姑娘明日了。”
许负开心点头,捧陶盆回小屋,步履轻盈如蝶。
院中只剩吕雉和审食其。晨光渐亮,将两人影子拉长。
许久,吕雉轻声道:“这姑娘说话倒是直接,生得也着实俊俏。”
审食其干咳:“是。”
“‘男宠面相’”吕雉重复四字,嘴角微扬,那笑意很淡,却让审食其耳根发热。她看他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极淡戏谑,“你倒不必在意。面相之说,终究是虚。”
审食其苦笑:“小人明白。只是许姑娘说我魂身不合这话听着有些骇人。”
吕雉沉默片刻,道:“她说的‘不一样的魂’,或许是指你与从前不同了。经彭城之败、囚营之苦,人总会变的。”
这话含蓄,但审食其听懂了深意。
“夫人说的是。”他躬身。
吕雉转身望许负小屋,轻声道:“项伯将她送到这里,必有深意。这姑娘单纯懵懂,倒是好相与的。我们不妨与她交好。相面之术虽玄,或许真能看出些什么。”
“小人明白。”
这一天,许负大多时间待在小屋,只在午后出来一次,坐在井边仰头看云。她仰头时脖颈线条优美,神情专注,手指无意识掐算,那样子既有少女的天真,又有相士的神秘。
夜里,审食其躺在床上,脑中回响许负的话。
“男宠面相”让他哭笑不得。但更在意的,是那句“身子里住着个不一样的魂”。这少女的相面之术,竟真的窥见他最大的秘密。
吕雉的态度值得玩味。她没有深究,反而替他圆场。这种默契说明——她已接受他的“不同”,并视他为可信赖之人。
窗外月色清冷。审食其望着屋顶破洞外的星空,想起许负那双朦胧眼睛。
这少女,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,吹乱小院原本的平静。她的美貌、天真与神秘,都让人捉摸不透。
而她看到的“楚汉气运”,又会如何?
审食其不知道。
明天,许负将为吕雉看相。
那又会看出什么?
他期待着,也忐忑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