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 雪夜逃亡(1 / 1)

京索之败的阴影,在楚营盘桓了半月有余,才被一场更猛烈的风雪和随之而来的酷寒暂时掩埋。营中的空气依旧紧绷,但已从暴怒的沸点降至一种压抑的、冰封般的戒备。项羽不再轻易出帐,各营将领行事愈发谨小慎微。西营的看守却似乎随着严寒变本加厉,阿鸢巡查的次数密如织网,眼神锐利得能刮下人一层皮,连审食其每日劈砍木柴的纹理、倾倒污水的位置,都仿佛被她刻录在脑中反复检视。

真正的冬天亮出了它最锋利的獠牙。雪一场接一场,像是要把彭城彻底埋葬。风不再呼啸,而是变成一种低沉、持续、能穿透骨髓的嗡鸣。那件来自霸王“恩赐”的羔羊皮坎肩,成了刘太公与冰冷世界之间唯一的屏障。老人大多数时间蜷缩在勉强算得上干燥的草铺上,像一段正在缓慢失去水分的朽木,偶尔咳嗽起来,瘦弱的身子几乎要散架,浑浊的眼睛望着结满冰花的墙壁,喃喃著:“冷啊这地府怎么比沛县还冷”吕雉将所有能御寒的东西——包括项伯后来送来、她一直舍不得全用的厚麻布——都加盖在老人身上,自己则在深夜默默起身,在狭小的囚室里轻轻踱步,靠微弱的运动驱散几乎要凝固血液的寒意,直到天色泛出绝望的鱼肚白。

就是在这样一个雪后初霁,但晴空之下温度反而骤降、呵气成冰的傍晚,左尹项伯的身影,再次出现在西营被踩得坚硬的雪径上。他依旧穿着显示身份的深色官服,但外罩一件毫无纹饰的玄色厚绒斗篷,兜帽前沿压得很低,遮住了眉眼。这装扮削减了他的官威,却添了几分不欲人知的凝重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径直走向正在营区西南角,用冻得通红皲裂的双手,将最后几块冻在一起的柴薪费力掰开的审食其。

踩雪的“嘎吱”声由远及近,在寂静的黄昏里格外清晰。审食其停下动作,直起僵硬的腰,看着那道被斗篷裹得严实、在雪地反光中显得有些虚幻的身影走近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。

“随我来。”项伯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,脚步未停,直接走向柴堆后方那片背风、死角般的阴影。

审食其放下柴块,跟了上去。柴堆后的阴影隔绝了最后的天光,也隔绝了远处可能投来的视线。项伯转过身,兜帽下的脸庞大半隐藏在黑暗中,只有短须和紧抿的唇线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稀可辨。他没有丝毫寒暄,开口便是直抵核心,语速快而清晰,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子,带着沉甸甸的分量:

“时机紧迫,我只说一遍,你听仔细。霸王已定下军略,五日后,彭城精锐尽出,再攻荥阳,此番志在必得。”

他略作停顿,似乎在观察审食其的反应,见对方只是屏息静听,便继续道:“大军开拔,彭城守备必然空虚。西营此地,届时形同虚设。此乃天赐良机,亦是唯一生机。”

审食其感觉自己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流得更缓了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“唯一生机”四个字,像带着钩子,狠狠扯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本能的渴望。

“我能助你们离开。”项伯的声音更低,却更用力,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间迸出,“明夜子时,营寨西墙之外,那片枯死的杨树林深处,紧邻旧城墙坍塌的豁口。我会安排十名最忠诚勇武的门客在那里接应。马匹、御寒的皮裘、足量的肉脯炒粟,一应俱全。”他描述得极其具体,“路线我已反复斟酌,是早年行商秘径,可避开主要关卡,直趋鸿沟。渡河之后,如何前往荥阳,他们亦知晓。”

计划周密得令人难以置信,仿佛一张早已绘制好的逃生地图,连最细微的障碍都已标注并提供了解决方案。审食其的呼吸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,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,却激起一片滚烫的灼热。自由!近在咫尺!但随之而来的,是更深、更寒的恐惧——这机会,未免太“好”了。

他几乎是下意识地,做出了最符合一个惶恐又渴望的年轻舍人应有的反应,“扑通”一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,声音发颤:“大人左尹大人!您您这是再造之恩!小人小人万死难报其一!可是,可是这太危险了!万一,万一事有不谐,岂不是要连累大人您身家性命?项氏一族”

项伯俯身,双手用力抓住他的肩膀,力道大得让审食其感到疼痛。那双手在厚厚的衣物下,依旧传递出一种灼人的“热度”。“不必再说这些!”项伯的语气斩钉截铁,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,“我岂不知这是灭族之祸?但大丈夫立于世,有所为,有所不为!我与子房,乃是过命的交情!当年若无他,岂有项伯今日?此恩不报,我良心何安?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他的故主家眷,困死在这冰窟之中,将来九泉之下,有何面目见子房?”

他的声音里竟真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,在昏暗中极具感染力。随即,他话锋一转,变得无比现实而冷酷:“再者,霸王此次攻打荥阳,誓要雪耻。荥阳若破,刘邦败亡,你们三人还有何价值?届时人为刀俎,连这囚笼怕也无福消受!今夜搏命,尚有一线生机;坐守待毙,便是死路一条!这个道理,你难道想不明白?”

私情与现实的逻辑被强硬地捆绑在一起,砸在审食其心头。它巧妙地绕过了“项伯为何要冒如此巨险”这个最根本的疑问,转而用更迫切的生存危机来挤压思考的空间。

项伯松开手,后退一步,语气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威严:“我意已决,无须再议。你速去告知吕夫人,早做准备。记住,明夜子时,枯杨林,城墙豁口。只等一刻,过时不候。”他深深看了审食其一眼,那眼神在阴影中复杂难辨,仿佛有千言万语,最终只化为四个字:“一切小心。”说完,他不再停留,转身迅速没入愈发浓重的暮色与柴垛的阴影中,如同被黑暗吞噬的涟漪。

审食其久久跪在雪地里,直到刺骨的寒冷穿透衣物,侵入骨髓。项伯的话语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。那周密到完美的计划,那“情义两全”的动机,像一块包裹着蜜糖的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。诱惑是真实而剧烈的,像濒死之人看到眼前晃动的清水。但怀疑的毒藤,却缠绕得更紧——这一切,真的只是源于项伯对张良的报恩之心和那点未雨绸缪的“仁慈”吗?

他挣扎着站起,拍掉膝上已经半融又冻结的雪粒,步履蹒跚地回到西营。送晚饭的时辰到了。

囚室内,油灯如豆,光线昏暗。吕雉接过食盒的瞬间,指尖触碰到了审食其冰冷僵硬的手,也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那未曾完全散去的惊悸与挣扎。她没有立即打开食盒,只是静静地望着他。

审食其深深吸了一口气,寒冷的空气让他混乱的思绪勉强清晰了一些。他用最低哑、最平直的声音,将项伯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,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揣测,只是陈述。

吕雉静静地听着,脸上最初因“生机”二字而掠过的一丝微弱光彩,迅速被一种沉冷的审视所取代。她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缓缓放下食盒,走到那扇结著厚厚冰花的小窗边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,望着窗外彻底黑透的天空和隐约可见的、被积雪压弯的枯枝剪影。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,显得格外单薄,却又挺直如松。

良久,久到审食其几乎要以为她不会回应时,她才开口,声音像窗外的空气一样寒冷,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:

“项伯此人”她的话调平缓,像是在梳理一段尘封的记忆,又像是在进行一场艰难的推演,“行事向来有章法,不似冲动冒险之辈。他位居左尹,权重一时,家族命运与楚营一荣俱荣,一损俱损。” 她顿了顿,转过身,面对着审食其,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,让她的眼神显得格外深邃难测,“这‘援手’,分量太重,来得也太巧。”

她没有直接说这是陷阱,但那话语间的寒意和疑虑,已如实质。审食其感觉自己的心又沉下去几分。

“那夫人的意思是?” 他涩声问。

吕雉走回炕边坐下,手指无意识地捻著粗糙的褥子边缘,力道不轻不重:“去,或不去,皆是险路。不去,困守于此,看似安稳,实则是坐以待毙,一旦荥阳有变,我等便是俎上鱼肉。去” 她抬起眼,目光锐利如针,刺向审食其,“纵然前面是刀山火海,是万丈深渊,至少我们睁着眼睛,是自己选的路径。总好过在这囚笼里,被人不明不白地了断。”

她的话,带着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。审食其明白,她并非完全相信项伯,而是将这视为一场不得不进行的、危险的赌博。

“但去,绝非懵懂踏入。” 吕雉的声音压得更低,一字一句,清晰无比,“你我需将眼睛擦亮,将耳朵竖起。接应之人,周遭动静,一草一木,风吹雪落,皆不可放过。若有任何一丝不合常理之处,宁可立刻退回这囚笼,也绝不能踏入那看似光明的死地。明白吗?”

审食其重重地点了点头。吕雉的决断,将被动承受变成了主动的、危险的试探。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更冷静的头脑。

“好。我们准备。” 吕雉不再多言,开始低声与审食其商议细节。如何在不引起看守注意的前提下,让昏睡的太公尽量穿戴厚实又不影响行动;如何利用夜色和营中建筑阴影潜行,避开可能存在的暗哨;遇到不同情况时的简易暗号与应对策略;最重要的是,如何观察判断那些“门客”和周围环境

这一夜,西营的三间囚室,都沉浸在一种比以往更深沉、更刻意的死寂之下。审食其躺在冰冷的草铺上,睁眼直到半夜,脑中反复推演着明夜可能遇到的每一种情形,每一种细节。吕雉的囚室里,则持续传来极轻微的、有条不紊的窸窣声——整理行装,测试布带的牢固,将可能用到的零星物品归置到最顺手的位置。而刘太公,在睡梦中发出断续的、不安的呻吟,对即将到来的命运转折毫无所知。

翌日,天色依旧灰蒙,酷寒不减。审食其如常劳作,清扫营区新落的浮雪,搬运冻得硬如铁石的柴薪。但他的全部心神,都像最精细的蛛网,悄然张开,感知著营中的每一丝异动。

他注意到,阿鸢今日似乎格外沉默,巡查时目光锐利地扫过西墙方向,与手下女兵低语时,神情比往日更加紧绷。他还注意到,午后营中似乎有一阵短暂的、轻微的骚动,很快平息,像是什么小规模的队伍调动。几个面生的士卒从主营方向走过,虽然穿着普通冬衣,但行走间的步伐节奏,隐隐带着行伍的整齐。

最让他心头微动的是,接近傍晚时,他借口去倾倒废水,远远瞥见西墙那个所谓的“坍塌豁口”附近,似乎有新鲜的、非巡逻造成的踩踏痕迹,而且不止一人。雪被压实,边缘锐利,不像是野兽或零星民夫留下的。

这些细微的异常,像散落的珠子,滚动在他心间,尚未串联成清晰的图案,却已让不安的阴影越发浓重。

夜幕,在审食其混合著焦灼、渴望与警惕的复杂心绪中,如同浓稠的墨汁,缓缓浸染了整个天地。今夜无月无星,只有积雪反射著不知从何而来的、极其微弱的青灰色天光,勉强勾勒出营寨和远处枯树林狰狞模糊的轮廓。风声似乎彻底停了,但那种万籁俱寂下的、深入骨髓的寒冷,比呼啸的狂风更让人心悸。

子时将近,营中报更的梆子声在死寂中敲响,一声,又一声,沉闷而规律,像是为某个仪式倒数。

审食其与吕雉已准备就绪。吕雉换上了所有最厚实、最便于活动的衣服,将头发紧紧盘起,用布条牢牢缠好,不留一丝累赘。刘太公被用厚褥和能找到的所有皮料、布片层层裹紧,再用牢固的布带仔细固定在吕雉背上,老人轻得让人心头发酸,依然昏睡着,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。审食其则在内衫里藏好了那半截坚硬的木头和边缘锋利的碎陶片,外衣袖中,暗藏了一小包从灶膛偷来的、冰冷刺骨的炉灰,腰间还用破布条缠了几块大小趁手的、边缘锐利的石片。

两人在囚室的阴影中对视一眼,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、警惕,以及那一丝无法完全压制的、对自由的灼热渴望。没有言语,审食其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,率先如同融化的阴影般滑出囚室,沿着白天反复推演过的、利用营房夹角和柴垛阴影构成的路线,向着营西墙方向潜去。每一步都踩在松软与坚硬交错的积雪上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咯吱”声,在他听来却如同擂鼓。吕雉背着太公,紧随其后,脚步竟也异常轻捷稳当,显示出她远超寻常妇人的体魄与坚韧。

一路出奇地“顺利”。预想中可能会遇到的巡逻队,像是凭空消失了。连往常固定在几个关键位置、照亮巡逻路径的火把,今夜也似乎比平时暗淡了许多,光影摇曳,反而制造出更多可供藏身的阴暗角落。这种异常的“顺利”,非但没有让审食其安心,反而让他心中的警铃无声地鸣响到了极致。这分明是有人刻意为之!

枯死的杨树林就在前方不远,在沉沉的雪夜里,像一片矗立的、张牙舞爪的鬼魅剪影。那处旧城墙坍塌形成的豁口,黑黢黢地敞开着,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未知的、或许充满希望、或许遍布死亡的世界。林中,影影绰绰,约莫十来个人影,牵着比人影更多的马匹,静静地伫立等待着,沉默,肃杀,一切似乎都与项伯那完美的描述严丝合缝。

自由,就在那树林之后,豁口之外。

审食其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他停下脚步,隐在一处半塌的土墙残垣后,凝神细看。吕雉也伏低身体,紧贴在他身侧的阴影里,呼吸轻不可闻。

三十步,生与死的距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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