枯杨林静立在雪夜里,像一排僵死的巨人。
审食其伏在残垣后,眼睛死死盯着林间那十几道牵马的人影。三十步的距离,雪光惨淡,却足够看清——那些人站立的间距、手按腰刀的位置、彼此间眼神交错的节奏,无一不透著行伍之气。
不是门客。门客不会有这般整齐划一的军旅姿态,不会给马匹配备制式军鞍,更不会在寒冬深夜如标枪般挺立,三人一组封死所有角度。
吕雉的呼吸轻不可闻,但审食其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。她显然也看出来了。
审食其的心沉了下去。项伯昨夜那番“情义两全”的说辞,此刻在脑中重新回放,每一句都透出刻意——路线太具体,时机太巧,“只等一刻”的紧迫感太过精心设计。
为什么?
冰锥般的念头刺入脑海:他们要的不是放人,是要用人。用刘太公和吕雉这两把“钥匙”,去叩开荥阳的城门。
史书上的记载瞬间涌来——项羽确曾以烹杀太公胁迫刘邦,虽未实施,但那种赤裸裸的利用是存在的。而在这个时间点,京索新败,楚军急需破局,有什么比骗开城门更直接?
就在此时,枯杨林中,为首一人抬手做了个手势。极其简洁,但审食其看懂了——军中常用的“准备行动”。
马匹被轻轻牵动,转向西方。
他们要动了。
审食其猛地抓住吕雉手臂:“是死士。要骗城门,我们快回去。”
话音未落,两人已从残垣后窜出。积雪“咯吱”作响,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枯杨林中的黑影立刻有了反应。
“在那里!”
“追!”
马蹄声骤起,不是从容接应,而是疾速包抄。十三骑分出两路,娴熟得令人心惊。
审食其头也不回,拼命奔向最近的哨塔方向。但差距太大了。
箭矢破空声响起——射向前方地面,警告意味明显。他们要活的,要完好的“钥匙”。
三十步,二十步,十步。
审食其感到后背一沉,整个人被扑倒在地。雪沫灌进口鼻,他挣扎着想爬起,后颈却挨了重重一击。视野瞬间模糊,只听见吕雉的短促惊呼和太公惊恐的呜咽。
结束了。
他被粗暴地拖起,双手反剪捆死,堵嘴,扔上马背。颠簸中,他竭力保持清醒,观察路线——马队重新折回营寨正门方向。
火把通明。大帐前空地上,早已有人等候。
马队停下。审食其被拽下马,摔在雪地上。他挣扎抬头,看到了那两个人。
项羽。项伯。
项羽只一袭玄色深衣,外罩墨狐大氅,负手而立。火把光在他脸上跳动,那双重瞳深不见底。他就那样站着,仿佛整个营寨、整片雪夜,都是他脚下的棋盘。
项伯站在侧后半步,脸上没了白日的“关切”,只剩一片沉静。他看向审食其的目光,如同看一件失手的工具。
审食其被拖到火把圈中央。吕雉踉跄站定,尽管发髻散乱、脸颊带伤,背却挺得笔直。太公被架著,瑟瑟发抖。
项羽缓缓转头,目光落在审食其脸上。
“看出来了?”项羽开口,声音不高,却压过了所有风声。
审食其咳出一口血沫,嘶声道:“霸王要用我们去骗荥阳城门。”
不是疑问,是陈述。
项羽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化为赞赏——那种对猎物有几分机敏的赞赏。
“聪明。”他说,“比我想的聪明。”
项伯缓步上前,语气平静:“既然看出来了,也该明白——我是项家人。我的血脉、荣辱、性命,都与西楚一体,与霸王共存。张子房于我有恩不假,但恩是恩,国是国。”
这话说得理所当然。审食其心中最后一丝幻想破灭。什么鸿门宴的“翼蔽”,什么对张良的报恩,在这乱世之中,在家族存亡面前,都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筹码。
项羽向前迈了一步,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审食其。
项伯适时接话,语气恭敬却尖锐:“审食其,你以为那日面对亚父的话术很高明?句句在理,字字诛心,表面恭顺,实则胁迫——这等伎俩,霸王年少时在项梁将军帐下就见多了。留你性命,不过是想看看,你这般人物能掀起什么风浪。”
审食其如遭雷击。
原来如此。原来自己那日的“机智应对”,在他们眼中不过拙劣表演。他们早就看透了他,却不动声色,甚至将计就计。
项伯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:“可惜,你太过敏锐。不过无妨——”他转向项羽,躬身道:“霸王,既然暗计不成,不如明用。将三人绑于阵前,逼刘邦开城。”
项羽沉默地看着三人,目光在吕雉脸上停留片刻。吕雉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视。
良久,项羽缓缓摇头。
“不必。”他说,“刘邦此人,脸厚心黑。彭城逃命时,亲生子女尚且可弃,何况妻父?绑于阵前,徒惹笑话。”
他顿了顿,重瞳中闪过一丝冷光:“押回西营,严加看管。待我攻破荥阳,再作处置。”
说罢,他转身,墨狐大氅扬起,大步走向中军大帐,再不看三人一眼。
项伯躬身送他离去,然后直起身,对那司马道:“押回去。加三倍看守,若有闪失,提头来见。”
“诺!”
审食其、吕雉、刘太公被重新拖起。经过项伯身边时,审食其听到他极轻地说了一句:
“聪明人,该知道什么时候装糊涂。”
审食其没有回应。他被推搡著走向西营,每一步都沉重如铁。
雪又下了起来。细碎的雪花在火把光中飞舞。
回到西营囚室时,天已微亮。看守增加了三倍,明哨暗哨林立。
审食其被扔回棚屋。门从外锁死,窗外人影绰绰。
他瘫坐在草席上,额角的伤口已经凝固,但心头的震动久久不息。
这一夜,他输得一败涂地。不仅没能逃脱,还彻底暴露了自己,引起了更深的戒备。
但更重要的是,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被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。
雪花从棚屋顶的破洞飘入,落在他脸上,冰凉。
审食其闭上眼睛,脑中却翻涌不息。
项羽——那个在史书中被定格为“有勇无谋”、“刚愎自用”的西楚霸王,此刻在他心中彻底崩塌重组。那些他曾经在论文中引用的评价,那些后世史家笔下的定论,在亲眼见过这个人后,显得如此苍白可笑。
巨鹿之战,破釜沉舟,是勇,更是谋。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绝地谋略,是对军心士气的精准操控。彭城之战,三万精骑击溃五十六万联军,是勇,更是谋。那是闪电战的雏形,是对敌我态势的深刻把握。
项羽不是不懂谋略。他只是不屑于那些阴私算计,不屑于那些口舌纵横。他的谋略在战阵之上,在雷霆之间,是堂堂正正的阳谋,是摧枯拉朽的力量。
但他真的不懂政治谋略吗?
今夜这场“假意援手,实则骗城”的计策,分明就是精妙的政治算计。利用项伯与张良的旧情设局,利用人质的心理弱点布局,甚至考虑到失败后的备用方案——这哪里是一个莽夫能想出来的?
还有那份多疑。项伯说“霸王年少时在项梁将军帐下就见多了这等伎俩”,这句话背后透露出多少信息?项羽从小在权力中心长大,见惯了各种算计背叛,怎么可能对人心毫无防备?他对范增的倚重中有保留,对项伯的信任中有审视,对一切接近他权力的人都本能地警惕。
这才是真实的项羽。一个在乱世中崛起、能在二十四岁就成为诸侯霸主的人,怎么可能只是个单纯的武夫?他的军事天才掩盖了他的政治能力,他的暴烈性格掩盖了他的深沉心机,而刘邦阵营那些层出不穷的谋士——张良的运筹、陈平的诡计、萧何的权谋——又进一步反衬出他“有勇无谋”的表象。
史书是胜利者书写的。刘邦得了天下,自然要将对手塑造成反面典型。司马迁或许尽力保持客观,但素材来源、叙事角度、甚至当时的主流认知,都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历史的书写。
审食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。
他以为自己是带着上帝视角的穿越者,熟知历史走向,了解人物命运。可那些“知识”很可能都是扭曲的、片面的、被胜利者过滤过的。
真实的楚汉之争,真实的项羽刘邦,真实的范增张良,远比史书复杂百倍。每个人都在为生存、为野心、为信念而算计挣扎,每个人都戴着多副面具,每句话都可能藏着三层意思。
而他,一个来自两千年后的灵魂,竟然天真地以为自己能看透这一切?
可笑。可悲。
棚屋外传来换岗的脚步声,沉重而规律。三倍的看守,严密的监视,他们彻底成了笼中鸟。
但审食其的心却渐渐平静下来。
输了这一局,未必输掉全局。看清了棋盘的真实面目,才能找到破局之道。
项羽多谋,但谋有局限;项羽多疑,但疑有破绽。范增的处境,项伯的立场,楚军内部的裂痕,汉军外部的压力——这些都是可以落子的地方。
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。
必须重新思考。必须抛弃那些先入为主的认知。必须用这双眼睛,重新观察这个世界,观察每一个人。
雪还在下。天光从破洞漏进来,灰白黯淡。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在这座名为彭城的囚笼里,在这场名为楚汉的棋局中。
他,审食其,必须找到新的活法。
不仅要活,还要活到最后,活到能亲眼见证——历史究竟会被怎样改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