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军大帐内,铜兽炭盆烧得正旺,驱散了帐外凛冬的寒意,却驱不散项羽眉宇间因京索失利而残留的阴郁。山叶屋 已发布嶵新章結他踞坐在宽大的虎皮褥上,未著甲胄,只一件玄色深衣,领口微敞,露出坚实的胸膛。手中握著的不是竹简或地图,而是一只硕大的青铜酒樽。他仰头灌下一口烈酒,喉结滚动,随即重重将酒樽顿在案几上,发出一声闷响,琥珀色的酒液溅出几滴。
左尹项伯垂手立于下首,觑著项羽的脸色,片刻后,才缓声开口:“霸王,冬日酷寒,营中多有士卒冻伤。西营那边关押汉王家眷的囚室,尤为破败漏风。”
项羽眼皮都未抬,只顾盯着酒樽中晃动的液面,声音因酒意略显沉滞:“囚室?破便破了,难不成还要给他们起座暖阁?”语气里满是不耐与桀骜。
项伯微微躬身,语气更加恭谨,却带着一种为人臣者尽职劝谏的坚持:“霸王,太公年近古稀,吕雉一介女流。彭城之冬,非同小可。若真有差池”他顿了顿,观察著项羽的反应,“恐于霸王仁德之名有损。况其二人若冻毙,不过两具无用尸首;若能保全,他日阵前,或可稍制刘邦之心。纵无大用,亦显霸王气度,非刘邦弃父抛妻之流可比。”
“仁德?气度?”项羽嗤笑一声,又饮一口酒,重瞳中闪烁著复杂难明的光,似有暴戾,又似有一丝被触动的、属于胜利者的微妙怜悯。他摆了摆手,动作因酒意而略显随意,“罢了罢了,叔父既如此说,便依你。送些破皮烂袄去,莫叫人说本王苛待老弱妇孺。只是”他语气忽地一沉,虽仍带醉意,却锐利如刀,“看紧了,莫要生出什么事端。本王耐心有限。”
“臣,遵命。”项伯深深一礼,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计划得遂的微光,旋即被恭顺淹没。他悄然退出大帐,留下项羽一人对着跳动的火光与手中的酒樽。霸王又饮了一口,目光投向帐外纷飞的雪花,那双重瞳深处的情绪被醉意与火光搅动得模糊难辨,仿佛刚才那一闪而过的“怜悯”与“不耐”,都只是酒意上涌时的错觉。
项伯再次出现时,身份已不言自明。他未著甲胄,而是一身纹饰低调却质料上乘的深衣,腰间悬著代表官职的玉组佩,行止间自带一股居于权力核心的从容。看守西营的阿鸢见他到来,姿态明显比往日更为恭谨——左尹,楚国高位,仅次于令尹,掌管司法与宗族事务,是真正的实权重臣。
他并非独行,身后跟着两名手捧托盘的仆役。盘中所盛,正是项羽“随意”应允的御寒之物:厚实的毛皮坎肩、几块上好的羔羊皮料、数匹密实的麻葛布。这排场,与其说是私人馈赠,不如说是一次正式、体面且居高临下的官方“抚慰”,完美执行了霸王那带着醉意与“妇人之仁”的指令。
审食其被唤来。项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,平静无波:“带路,面见吕夫人与太公。”
囚室门开,吕雉扶著刘太公立于门内。她已提前听到动静,整理了鬓发,脸上依旧是那副沉静到近乎淡漠的神情。项伯微微颔首:“霸王挂念太公年高体弱,彭城苦寒,特命项某送来些御寒之物,略尽心意。” 话语官方,礼节周全,却透著一堵无形的墙。
吕雉垂眸:“霸王厚意,妾身与太公感激涕零。” 她示意审食其接过物品,动作不卑不亢。
项伯并未多留,仿佛只是完成一项公务。临走前,他侧首对审食其道:“好生照料。” 目光却掠过审食其,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柴堆和墙角结冰的水洼,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,随即恢复常态,转身离去。
这细微的表情被审食其捕捉到了。那不是关心,更像是对某种“失序”或“不体面”的不悦。 项伯的“善意”,如同这些皮裘一样,华美却冰冷,是一种维持表面安稳、彰显上位者“仁德”的工具,与私人情谊无关。
皮裘还是被用上了。刘太公穿上坎肩后,昏睡时蜷缩的姿态舒展了些。吕雉用麻葛和皮料缝补了被褥,抵挡了大部分寒气。囚室的条件因这些“赏赐”而得到实质改善,但这改善如同涂在枷锁内侧的软垫,并未改变囚禁的本质。
日子在寒冷与相对平静中流逝。直到三个月后一个北风呼啸的下午,主营方向传来的不是号角,而是一种压抑的、暗流涌动的骚动。训练中止了,士兵三三两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,军官们脸色铁青,步履匆匆。
老赵送柴时,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忧虑与隐秘快意的神色,凑近审食其,气声道:“坏消息荥阳南边,京邑和索亭那儿,咱们吃败仗了!”
“什么?”审食其心头一跳,面上却稳住。
“千真万确!”老赵语速飞快,“汉军出了个叫灌婴的愣头青,带着骑兵,还有一批对地形门儿清的旧秦骑卒,专挑咱们运粮的道和下营的脚边打偷袭,打了就跑,滑不溜手!龙且将军一部追出去,结果中了埋伏,折损不少人马霸王在帐里发了好大脾气,听说案几都拍裂了!”
京索之战!历史的关键节点并未偏移!审食其心中巨石落地,一股滚热的激流冲上胸腔。这不仅是汉军的胜利,更是绝境中的强心剂。他强抑激动,继续劈柴,直到傍晚。
送饭时,他将食盒递给吕雉,指尖在盒底快速、隐蔽地划了三个短促的横线——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,代表“大吉”。然后,用几不可闻的气声道:“京索之间,汉军大捷,楚军受挫。”
吕雉接食盒的手骤然收紧,指骨泛白。她猛地抬眼,目光如电,瞬间刺透审食其的眼睛,直抵那消息的核心。没有怀疑,只有喷薄欲出的求证。审食其迎着她的目光,重重地、缓慢地眨了一下眼。
“呼”一声极轻、极长,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气息,从吕雉唇间逸出。她没有笑,但那双总是凝著寒霜或燃烧着幽火的杏眼里,骤然爆开一片璀璨的、近乎疼痛的亮光,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下,化为深潭下激荡的暗流。她迅速转身,背对着门,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审食其知道,那不是哭泣,而是巨大压力骤然获得一丝释放时的生理反应。那一晚,吕雉囚室里的沉寂,都仿佛带上了一种不同以往的、微弱的温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