范增巡查后的第七天,彭城下了一场雨。
不是江南那种缠绵的细雨,而是北地那种急促的、带着寒意的秋雨。雨点敲打着棚屋的茅草屋顶,发出噼啪的声响,雨水从破洞漏进来,在泥地上积成一个个小水洼。审食其用破陶罐接住最大的那处漏水,罐子很快满了,他倒掉,再放回去。
这七天里,营寨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。
刘太公的待遇确实改善了——从北营深处的囚室搬到了边缘的一间独立小屋,虽然还是简陋,但有窗,通风,每日两餐的粟米粥也稠了些。看守对他的态度也客气了些,至少不再随意打骂。
吕雉在西营的处境没有明显变化,但审食其注意到,女兵队长阿鸢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。不是敌意,更像是一种重新打量。送饭时,阿鸢偶尔会多问几句:“你读过书?”“你跟刘邦多久了?”审食其都含糊应对,只说自己是沛县本地人,读过几年私塾,因为识几个字才被刘邦收为舍人。
至于范增,那日之后再没出现在西营。但审食其从老赵那里听说,范增这几日频繁出入项羽的大帐,似乎楚军高层在谋划什么大的行动。
“可能要打荥阳。”老赵一边择菜一边低声说,“北边来的消息,刘邦退守荥阳,凭险据守。项羽急着想啃下这块硬骨头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动。荥阳之战——这是楚汉相争的关键节点之一。如果历史没有改变,刘邦会在荥阳坚守近一年,期间发生过纪信替死、刘邦夜逃等著名事件。但现在这些还远,眼下他更关心的是:如何提前逃出楚营?
雨下到第三天,审食其终于等到了机会。
那日午后,雨势稍歇,天空还是阴沉沉的。审食其照例去井边打水,远远看见北营门口,一个脸上有麻子的楚兵正和守门士兵说笑。是那个姓吴的小校。
审食其打好水,没有立即离开,而是在井边磨蹭,整理木桶的绳子。约莫一刻钟后,吴小校从北营出来,往营区西北角的茅厕走去。那地方偏僻,平日少有人去。
审食其提起水桶,装作也要去茅厕的样子,跟了上去。
茅厕是用木板搭的简易棚子,臭气熏天。吴小校正解开裤带,看见审食其进来,皱了皱眉:“一边去,等著。”
“吴校尉,”审食其放下水桶,压低声音,“小人有事相求。”
吴小校一愣,眯起眼看他:“你认识我?”
“听人提起过。”审食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布袋——里面是吕雉那对玉耳环中的一只。他小心打开布袋,露出温润的玉质,“小人是西营的杂役审食其,照料汉王家眷的。”
吴小校盯着那只耳环,眼睛亮了亮,但随即警惕起来:“你想干什么?贿赂军吏是重罪。”
“不是贿赂,是请校尉帮个小忙。”审食其说,“只需帮忙传句话。事成之后,还有厚报。”
“传话?给谁?”
“给项伯将军。”
吴小校脸色一变,后退半步:“你疯了?项伯将军是霸王的叔父,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?再说,传什么话?”
审食其将耳环往前递了递:“只需告诉项伯将军:故人张良先生有口信,请将军务必来西营一见。若将军问起何人传话,就说——‘沛县审食其,为吕夫人传话’。”
“张良?”吴小校显然听过这个名字,“刘邦的那个谋士?”
“正是。”
吴小校犹豫了。他看看耳环,又看看审食其,眼神闪烁。良久,他低声问:“我凭什么信你?若是圈套,我脑袋不保。”
“校尉可以不信我,但可以信这个。”审食其指了指耳环,“这是吕夫人的贴身之物,价值不菲。校尉可以先收下,无论事成与否,都不必退还。若事成,吕夫人还有重谢——她虽为囚俘,但毕竟是汉王正妻,他日若脱困,必不忘今日之恩。”
这话说得很实在。吴小校盯着耳环,呼吸有些急促。显然,他动心了。
“只是传句话?”他确认道。
“只是传句话。”审食其点头,“校尉就说,西营有个叫审食其的人,说有张良先生的口信要转达项伯将军。将军若来,最好;若不来,校尉也无损失。”
吴小校咬了咬牙,一把抓过耳环,塞进怀里:“话我可以传,但项伯将军来不来,我不保证。还有,若出了事,我绝不认账。”
“自然。”审食其躬身,“多谢校尉。”
吴小校系好裤带,匆匆离开了茅厕,甚至没上厕所。
审食其在茅厕里又站了一会儿,等心跳平复下来,才提起水桶离开。他的后背已经湿透——一半是雨水,一半是冷汗。
回到西营,他继续劈柴,动作机械,但脑中飞速运转。
项伯,项羽的叔父。在真实历史中,这个人曾经在鸿门宴前夜通风报信,救了刘邦一命。后来楚汉相争期间,项伯一直对刘邦阵营抱有一定程度的同情——或者说,他懂得给自己留后路。
这是审食其能想到的,楚营中最有可能帮助他们的高层人物。
但这也是极其冒险的一步棋。项伯会不会来?来了会不会帮他们?会不会反而把事情搞砸?一切都未知。
雨又下大了,审食其躲进棚屋。雨水从屋顶的破洞漏进来,滴滴答答,像在倒计时。
傍晚送饭时,吕雉接过食盒,看了他一眼,眼神里有询问的意味。审食其轻轻点了点头,表示事情已经办了。吕雉没说话,只是关门的动作顿了顿。
这一夜,审食其睡得极不安稳。梦中全是各种糟糕的可能:吴小校出卖了他,项伯带兵来抓人,他和吕雉被拖出去斩首醒来时,天还没亮,雨水还在下,棚屋里又多了几个水洼。
第二天,雨停了,但天色依然阴沉。审食其如常干活,劈柴,担水,打扫。他的耳朵竖着,时刻留意营门的动静。
但一整天,项伯没有来。
吴小校也没再出现。审食其在井边等了两次,没等到人。北营门口换了别的守卫,问起来,只说吴小校今日轮休。
是出事了吗?还是吴小校收了东西没办事?审食其心中忐忑,但面上不敢露出来。
第三天,依然没有消息。
审食其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。也许项伯根本不在意张良的口信?也许吴小校拿了耳环就跑了?也许无数个“也许”在他脑中盘旋。
第四天清晨,审食其正在打扫西营院子,营门外忽然传来马蹄声。
不止一匹,有五六骑的样子。马蹄在雨后松软的土地上发出闷响,由远及近,在西营门口停下。
审食其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放下扫帚,看向营门。
阿鸢已经去开门了。门外站着几个楚兵,簇拥著一个中年男子。那男子约莫五十岁,身材微胖,穿着深色锦袍,外罩皮裘,头发梳理整齐,用玉簪束著。他的面相和善,甚至有些富态,不像武将,倒像个富家翁。
项伯。
审食其认得这张脸——不是在这个时代,而是在前世的史书插图和影视形象中。真实的项伯比那些演绎更平和,眼神里有一种圆滑的世故。
阿鸢显然认识项伯,躬身行礼:“将军。”
“嗯。”项伯点点头,声音温和,“听说西营有个叫审食其的人?带他来见我。”
阿鸢看向审食其。审食其深吸一口气,走过去,躬身行礼:“小人审食其,见过项伯将军。”
项伯打量着他,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:“你就是审食其?你说,子房有口信给我?”
子房,张良的字。项伯称呼得如此自然,显然两人确实有旧。
“是。”审食其说,“张先生托小人转告将军:故人情谊,不敢或忘。今汉王家眷困于楚营,望将军念及旧谊,稍加照拂。”
这话是审食其自己编的,但他赌项伯不会去求证——张良远在汉营,如何求证?
项伯听了,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:“就这些?”
“还有,”审食其压低声音,“吕夫人想当面谢过将军。”
项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他看看审食其,又看看西营那些紧闭的囚室门,然后点点头:“带路。”
阿鸢想说什么,但项伯摆摆手:“无妨,我与刘季也算故交,见见他的家眷,情理之中。”
审食其领着项伯走到三号屋前,敲了敲门:“夫人,项伯将军来访。”
门开了。吕雉站在门内,她已经整理过仪容——头发重新梳过,用一根木簪固定;脸上的尘土洗净了,虽然还是很憔悴,但至少整洁。她换上了一身相对完好的衣裳,是那天在囚车里穿的那件,洗过了,但还没干透,有些地方颜色深浅不一。
她的背挺得笔直,下巴微扬,那种天生的气度即使在囚室中也无法被完全掩盖。
“项伯将军,”吕雉微微颔首,既不失礼,也不卑微,“有劳将军前来,妾身感激不尽。”
项伯看着吕雉,眼神复杂。他显然没想到,在这样的境地下,这个女人还能保持这样的仪态和气度。
“夫人不必多礼。”项伯说,“我与刘季虽为敌国,但私交尚在。夫人与太公在此,项某理应照拂。”
这话说得客气,但也划清了界限——公是公,私是私。
“将军重情重义,妾身早有所闻。”吕雉说,“今日请将军来,一是代外子谢过将军当年鸿门宴上的相助之恩。二来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低了,“妾身想请将军,救太公一命。”
项伯一愣:“太公怎么了?”
“太公年迈,体弱多病。”吕雉说,“北营虽已改善,但终究是囚禁之地,阴冷潮湿,饮食粗劣。长此以往,恐难支撑。妾身不敢求将军放我们走,只求将军设法,让太公迁来西营,与妾身同住,也好有个照应。”
这个请求很聪明——不过分,不触及根本,但又确实能改善处境。而且,把刘太公和吕雉关在一起,看守起来更方便,对楚军来说也不是不能接受。
项伯沉吟片刻,然后说:“此事我可以试试。但不敢保证。”
“将军肯帮忙,妾身已感激不尽。”吕雉深深一礼。
“还有,”项伯看向审食其,“你说子房有口信,但口信内容,恐怕不止刚才那些吧?”
审食其心中一凛,知道项伯不傻。他躬身道:“将军明鉴。张先生确实还有话,但需单独转达。”
项伯点点头,对阿鸢说:“你先出去,在门口守着。”
阿鸢看了审食其一眼,眼神警告,但还是退了出去,关上了门。
囚室里只剩下三人——项伯、吕雉、审食其。
项伯看向审食其:“现在可以说了。”
审食其深吸一口气,决定冒险一试。他知道,这是唯一的机会。
“张先生说,”审食其看着项伯的眼睛,“楚汉之争,胜负未定。但将军是聪明人,当知狡兔三窟之理。今日结下善缘,他日必有厚报。”
这话几乎是在明示:楚汉之争结果难料,项伯应该给自己留条后路。
项伯的脸色变了变。他盯着审食其,眼神锐利起来:“这话,是子房说的,还是你说的?”
“是小人说的。”审食其坦然承认,“但小人相信,这也是张先生的意思。将军当年在鸿门宴上救了汉王一命,汉王一直铭记于心。今日若将军再施援手,他日汉王得天下,必不负将军。”
“好大的口气。”项伯冷笑,“你就这么确信刘邦能赢?”
“小人不确信。”审食其说,“但小人知道,世事无常,多结善缘总无坏处。将军今日举手之劳,也许他日就是救命稻草。”
项伯沉默了。他在囚室里踱了两步,皮靴踩在泥地上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雨后的囚室阴冷潮湿,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和土腥味。
良久,项伯停下脚步,看向吕雉:“夫人,你怎么说?”
吕雉一直静静听着,此刻才开口:“将军,妾身是妇道人家,不懂天下大事。但妾身知道,外子重情义,有恩必报。将军今日若肯相助,妾身以性命担保,他日必千倍奉还。”
她说著,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——是另一只玉耳环。她双手奉上:“这是妾身母亲遗物,虽不值钱,却是一片心意。请将军收下。”
项伯看着那对耳环——审食其给吴小校的是一只,吕雉现在拿出的是另一只。显然,这是他们仅有的、最值钱的东西了。
他没有接,只是叹了口气:“东西收回去吧。我项伯虽非圣人,但也不至于贪图妇人这点首饰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太公迁来西营之事,我会想办法。但需要时间,也要找合适的理由。至于你们”他看向审食其,“今日的话,我就当没听过。以后也不要再提。明白吗?”
“明白。”审食其躬身。
“还有你,”项伯对吕雉说,“在这里安分守己,不要生事。照顾好太公,保住性命。其他的看天意吧。”
说完,他转身走向门口。手放在门闩上时,他又回头看了审食其一眼:“你叫审食其?”
“是。”
“读过书?”
“略识几个字。”
“不止略识几个字。”项伯摇摇头,“你今日这番话,不是一个普通舍人能说出来的。不过罢了,好自为之。”
他推门出去了。阿鸢等在门外,项伯对她说了几句什么,阿鸢点头。然后项伯带着亲兵,骑马离开了西营。
门重新关上,囚室里又恢复了昏暗。
吕雉靠在墙边,长长吐出一口气。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,显然刚才也紧张到了极点。
“夫人,”审食其轻声说,“我们可能成了。”
“可能而已。”吕雉说,声音有些疲惫,“项伯答应帮忙,但能不能办成,还是未知数。而且,他显然被你的话吓到了。”
“吓到,说明他听进去了。”审食其说,“如果他完全不在意,只会嗤之以鼻。但他没有,他认真听了,还让我们以后不要再提——这说明,他心里确实在考虑。”
吕雉看向他,眼神复杂:“审食其,你今日这番话,太大胆了。万一项伯翻脸,我们三个都得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审食其说,“但我算过。项伯这个人,重私谊,懂变通,不是那种一根筋的死忠。而且,当年鸿门宴他救过汉王,说明他早就给自己留过退路。这样的人,最有可能被说动。”
“你从哪里知道这些?”吕雉问,“鸿门宴的事,虽然不算秘密,但也不是你一个沛县舍人能清楚细节的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惊,知道又露出了破绽。他赶紧说:“是小人听汉王和张先生谈话时提起的。汉王常说,若非项伯,他早已死在鸿门。”
这话勉强说得通。吕雉盯着他看了片刻,没有再追问,但眼神里的疑虑显然没有完全消除。
“不管怎样,”她最终说,“今日这步棋走对了。接下来,就是等。”
“是。”审食其点头,“但光等还不够。我们需要更多准备。”
“什么准备?”
“如果太公真的迁来西营,我们要想办法改善这里的条件。至少要让他老人家少受些苦。”审食其说,“还有,我们要想办法获取更多信息——楚军的动向,汉军的消息,天下大势的变化。这些,也许能从老赵那里打听,也许还能通过项伯。”
“你想继续利用项伯?”吕雉皱眉,“太冒险了。今日他已经警告我们不要再提。”
“不是利用,是维持关系。”审食其说,“我们可以不提那些敏感的话,但可以定期向他请安,送些小东西——虽然我们没什么可送的。重要的是,保持这条线不断。”
吕雉沉思片刻,点了点头:“有道理。但分寸要把握好。”
“小人明白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西营一切如常。审食其继续做他的杂役,劈柴,担水,打扫。吕雉在囚室里照顾自己——其实也没什么可照顾的,无非是保持清洁,尽量不让环境变得更糟。
但第三天傍晚,事情有了进展。
钟离昧亲自来了西营,带着几个士兵。他没进营,只是在门口对阿鸢吩咐了几句。阿鸢点头,然后走进来,对审食其说:“把三号屋隔壁那间收拾出来。刘太公要搬过来了。”
审食其心中一震,连忙应下。隔壁是四号屋,原来关着那个眼神麻木的中年妇人,前几天被转移到其他营区了,屋子一直空着。他赶紧去打水,找了块破布,把屋子打扫干净。其实也没什么可打扫的,就是扫扫尘土,把破损的草垫换掉——他从自己棚屋的草席上撕下一块相对完好的,铺在土炕上。
傍晚时分,刘太公被两个士兵搀著来了。老人比上次见时更瘦了,眼窝深陷,但眼神清明了些。他被送进四号屋,吕雉立刻过去照看。
审食其站在门口,看着吕雉扶著老人坐下,用陶碗喂他喝水。老人的手在发抖,水洒出来一些,吕雉耐心地擦掉。
那一刻,审食其忽然觉得,自己这些天的冒险和谋划,值得了。
至少,这个老人能少受些苦。
至少,他们离脱困的目标,近了一小步。
夜里,审食其躺在棚屋的草席上,听着隔壁囚室隐约传来的说话声——是吕雉在低声安慰刘太公。老人的声音含糊,听不清在说什么。
雨又下了起来,淅淅沥沥,敲打着茅草屋顶。
审食其闭上眼睛,脑中回放著今日的一切。项伯的表情,吕雉的镇定,钟离昧公事公办的语气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他:这条路走对了。
但还不够。
他知道,按照历史,他们最终会在鸿沟协定后被释放。但那还要等两年多。这两年多里,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——刘太公可能病死,吕雉可能受辱,他自己也可能因为各种意外而丧命。
他不能等。
他必须想办法,提前逃出去。
项伯是一条线,但还不够牢靠。他需要更多的线,更多的机会。
窗外,更夫敲响了梆子:“三更——夜深——人静——”
审食其睁开眼睛,在黑暗中看着棚屋破洞外漏进的微光。
他想起了前世,想起了图书馆的灯光,想起了电脑屏幕上那些关于楚汉战争的研究文献。那些曾经只是文字的历史,此刻成了他呼吸的空气,成了他脚下的土地。
他是审食其,也是沈逸集。他拥有这个时代无人能及的历史知识,也拥有这个时代最危险的囚徒身份。
他要活下去。
不仅要活下去,还要改变些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