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楚营就醒了。
号角声从主营传来,低沉悠长,像一头巨兽在黎明时分苏醒。紧接着是士兵集合的脚步声、兵器碰撞声、马匹嘶鸣声,整个营寨在晨雾中渐渐清晰。
审食其一晚没睡踏实,天没亮就起来了。他先去井边打水,冰凉的水泼在脸上,驱散了最后一点睡意。然后他开始打扫西营的院子,把昨晚风吹来的落叶扫成堆,动作不紧不慢,但眼睛始终留意著营门的动静。
老赵从厨房出来,提着个木桶,里面是准备做早饭的粟米。他看见审食其,走过来低声说:“今日小心些。范亚父巡查,营里管得严,稍有不对就是鞭子。”
“多谢老人家提醒。”审食其点头,装作随意地问,“北营那边今日看守还是往常那些人?”
老赵眼神一闪,明白了他的意思:“北营今日换了班,是钟离昧的亲兵队看守。那些人”他摇摇头,“不好说话,都是跟着钟离昧从江东杀出来的老兵,认死理。”
审食其的心沉了一下。钟离昧的亲兵,恐怕不是几件财物能打动的。
“不过,”老赵左右看看,声音压得更低,“北营有个小校,姓吴,三十来岁,脸上有麻子。他管着北营三区的犯人的伙食发放。这人好酒,前几日还偷偷找我讨酒喝。你可以试试。”
审食其记下了。姓吴,脸上有麻子,管三区伙食。刘太公关在北营三号营房,应该就在他的管辖范围。
“还有,”老赵继续说,“范亚父巡查,按惯例会先看北营的战俘,然后是粮仓马厩,最后才到西营。午时左右应该能到。你要有什么话想说,得找准时机。范亚父最讨厌人打断他说话,但也最欣赏有话直说的人——只要你说得在理。”
这信息很重要。审食其点头:“我记住了。”
早饭时间,审食其照例送饭。吕雉接过食盒时,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。她没有说话,但眼神里有一种沉静的决意,像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。
“夫人,”审食其低声说,“今日无论发生什么,请记住:太公年纪大了,糊涂了;您是妇道人家,担忧儿女,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也正常。其他的,交给我。”
吕雉看着他,那双杏眼里的炭火静静燃烧。她轻轻点头:“我信你。”
上午的营寨格外安静,士兵们操练时都压低了声音,巡逻的队伍比往日多了一倍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绷的气氛,像弓弦拉满。
审食其一边劈柴,一边观察。他看到几个将领骑着马在营中巡视,检查各处防务。看到钟离昧亲自在北营门口训话,那些亲兵站得笔直,大气不敢出。看到炊烟从厨房升起,在无风的空气中笔直向上。
快午时,营门口传来骚动。
审食其放下斧头,走到西营土墙的缝隙处往外看。
一行人从主营方向走来。大约二十余人,前后是持戟的护卫,中间几人步行。为首的是个老者,六十多岁,身材瘦削,穿着深色葛布长袍,外罩一件半旧的皮裘,头发花白,用一根木簪束著。他走得不快,但步伐稳健,背挺得很直,手中拄著一根竹杖。
范增。
即使隔着一段距离,审食其也能感觉到那种气场——不是项羽那种霸道的、外放的威压,而是一种内敛的、沉静的力量。他走在哪里,哪里就安静下来,连马匹都停止了嘶鸣。
范增先去了北营。审食其看不见里面的情形,但能听见隐约的说话声,还有鞭子抽打的声音——不是打人,是鞭子在地上抽出的脆响,大概是某种仪式性的威慑。
约莫两刻钟后,范增从北营出来,脸色看不出喜怒。他走向西营,钟离昧跟在身后半步,低声说著什么。
“开门。”钟离昧对守门的女兵说。
西营的门打开了。范增走进来,目光缓缓扫过营区。他的眼睛不大,但眼神锐利,像能看透人心。他走过菜地,走过灶房,最后停在院子中央。
“把人都带出来。”范增说,声音不高,但清晰。
阿鸢立刻指挥女兵,把各个囚室的门打开。女囚们被带出来,站成一排。吕雉最后一个出来,她走到前面,站在最靠近范增的位置,背挺得笔直。
范增的目光在女囚们脸上扫过,最后停在吕雉脸上。他看了她几秒,然后说:“你就是吕雉?”
“是。”吕雉回答,声音平稳。
“刘季的妻子。”范增点点头,像是在确认什么,“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?”
“知道。”吕雉说,“我是人质。”
“人质,”范增重复这个词,语气平淡,“你知道人质的用处吗?”
“牵制汉王。”
“也对,也不对。”范增慢慢地说,手中的竹杖轻轻点地,“人质最大的用处,是让敌人心存顾忌。但刘季那个人——”他停顿了一下,“似乎不太顾忌你们。”
这话说得很轻,但像一把刀子。
吕雉的脸色白了一下,但很快恢复。她没有说话,只是看着范增。
“把刘太公也带来。”范增对钟离昧说。
钟离昧点头,对亲兵吩咐了几句。不久,刘太公被两个士兵架著来了。老人比前几日更憔悴了,眼窝深陷,嘴唇干裂,走路都需人搀扶。他被带到吕雉旁边,站不稳,几乎要摔倒。吕雉伸手扶住他,老人看了她一眼,眼神浑浊。
范增看着刘太公,看了很久,然后问:“老人家,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?”
刘太公抬起头,眼睛眯著,像是看不清人。他张了张嘴,发出含糊的声音:“啊?你说什么?”
“我问你,在这里住得可还习惯?”范增提高了声音。
刘太公摇摇头,一副耳背的样子:“听不清老了,耳朵不好使了”
“我问你,”范增走近一步,几乎贴到刘太公面前,“想不想你儿子?”
“儿子?”刘太公的眼神更茫然了,“哪个儿子?我有三个儿子呢伯、仲、季季儿最小,最不听话”
“刘季,”范增一字一顿,“你的小儿子,汉王刘邦。”
“哦,季儿啊”刘太公忽然笑了,那笑容憨傻,露出缺了几颗的牙,“季儿季儿小时候就调皮,不听我的话。我说东,他偏往西。让他种地,他跑出去玩儿。让他读书,他爬树掏鸟窝不听啊,不听老人言”
他絮絮叨叨地说著,全是刘邦小时候的琐事,声音含糊,前言不搭后语。说到最后,他摇摇头:“现在更不听啦当大王了,威风了,哪里还会听我这个糟老头子的话”
范增盯着他,眼神锐利得像要把人刺穿。但刘太公只是憨笑,眼神浑浊,完全是一个老糊涂的模样。
审食其在一旁看着,心中暗叹。这老人不简单,装傻装得极像。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传递一个信息:刘邦不会因为他这个父亲而受制于人。
范增看了刘太公许久,终于移开目光,重新看向吕雉。
“你丈夫似乎也不在意你们的死活。”范增说,“我听说,逃亡路上,他把自己的孩子都踹下了车。这样的男人,会在意妻子和父亲的生死吗?”
这话极毒,直戳吕雉的痛处。
吕雉的身体微微颤抖,但她的下巴抬得更高了。她的眼中那两簇炭火此刻烧得极旺,几乎要喷出来。
“他在不在意,是他的事。”吕雉的声音清晰,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的石头,“我是他的妻子,一日是,终身是。他是对是错,是好是坏,我改变不了。但我吕雉,既嫁了他,就不会在外人面前说他半句不是。”
她顿了顿,直视范增的眼睛:“至于我们的生死——范亚父,您若想杀我们,早就杀了。留我们到现在,自然有留的道理。这道理,您比我清楚。”
这话不卑不亢,既维护了刘邦——至少在表面上,又点明了楚军不杀他们的原因。
范增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他看着吕雉,看了很久,然后缓缓点头:“好一张利嘴。难怪刘季能在沛县立足,原来后院有你这般人物。”
他转身,似乎要走了。但就在此时,他的目光忽然落在审食其身上。
“你是何人?”范增问。
审食其上前一步,躬身行礼:“小人审食其,汉王舍人,奉命护卫家眷。”
“护卫家眷?”范增笑了,那笑容很淡,带着嘲讽,“护卫到楚营来了?”
“是小人无能。”审食其低头,“但既受汉王之命,自当尽心竭力。如今虽为囚俘,仍当尽本分,照料太公与夫人起居。”
范增看着他,目光在他身上停留。审食其感觉到那目光像有实质的重量,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但他保持躬身的姿势,一动不动。
“你倒忠心。”范增说,“可惜跟错了人。刘季自顾不暇,哪里还顾得上你们。”
“汉王自有汉王的难处。”审食其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与范增对视,“但小人相信,汉王不会放弃太公与夫人。正如霸王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楚人。”
这话说得很巧妙,既表达了对刘邦的信心,又捧了项羽。
范增眼中闪过一丝玩味:“哦?你这么确信?”
“小人确信。”审食其说,声音不高,但清晰,“因为太公与夫人活着,对汉王才有意义。若他们死了,汉王便没了顾忌,反而可以放手一搏。到时候,楚汉之争,胜负难料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反之,若他们活着,汉王投鼠忌器,行事必有顾虑。而霸王手握人质,进可攻,退可守,处处占得先机。这其中的利害,范亚父比小人清楚百倍。”
这话说得大胆,几乎是挑明了:杀了他们,对楚国没好处;留着他们,才有价值。
四周一片寂静。所有人都看着审食其,包括那些楚兵,包括钟离昧,包括吕雉。吕雉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——惊讶,担忧,还有一丝赞许。
范增没有说话。他盯着审食其,目光深不见底。竹杖在他手中轻轻转动,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。
他转身,对钟离昧说:“北营那个老头子,年纪大了,单独关着容易出事。给他换个地方,离西营近些,但不要在一处。每日饮食,按普通囚犯标准,不必苛待。”
钟离昧一愣:“亚父,这”
“照做就是。”范增打断他,声音不容置疑,“还有,西营这些女囚,都是妇孺,看守可以严,但不得凌辱。若有违反,军法处置。”
“是。”钟离昧低头。
范增又看了审食其一眼,那眼神复杂,像在审视一件有趣的器物。然后他转身,拄著竹杖,缓缓走出西营。护卫们跟上,一行人渐渐远去。
西营的门重新关上,落了闩。
院子里一片寂静。女囚们还站在那里,似乎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吕雉扶著刘太公,老人的身体在微微发抖,不知是吓的,还是累的。
审食其站在原地,感觉后背已经湿透。刚才那番话,他说得平静,但每一句都在赌——赌范增是个理智的人,赌范增能看到留活口的好处。
现在看来,他赌对了。
阿鸢走过来,看了审食其一眼,眼神复杂。她没说什么,只是指挥女兵把女囚们带回囚室。
吕雉扶著刘太公走向三号屋。经过审食其身边时,她低声说了一句:“多谢。”
只有两个字,但重若千钧。
审食其摇摇头,示意她不必多说。他看着她扶著老人进屋,关上门,然后才转身,走向自己的棚屋。
一进屋,他几乎瘫坐在草席上。手还在微微发抖,不是害怕,是紧张过后的虚脱。
刚才那一刻,如果范增震怒,如果他觉得被冒犯,一句话就能要他的命。但他赌赢了——不仅保住了三人的命,还稍微改善了处境。
傍晚送饭时,审食其发现刘太公果然被换到了北营边缘的一间独立小屋,虽然还是简陋,但至少干净些,也有窗。送去的饭食不再是馊的,虽然还是稀粥咸菜,但分量足够,还是温的。
审食其给吕雉送饭时,她接过食盒,低声说:“太公那边,我看见了。谢谢你。”
“是范增的决定。”审食其说,“我只是说了该说的话。”
“该说的话”吕雉看着他,眼中那两簇炭火静静燃烧,“审食其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这话问得突然。审食其心中一凛,但面上不动声色:“小人就是审食其,汉王舍人。”
“一个舍人,不会有你这样的见识和胆量。”吕雉说,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清晰,“你今天说的那些话,句句在理,字字诛心。范增是什么人?楚国的亚父,项羽最信任的谋士。你在他面前侃侃而谈,不卑不亢,这不是一个普通舍人能做到的。”
审食其沉默了片刻,然后说:“夫人,乱世之中,谁没有些不想说的过去?小人读过几年书,学过些道理,仅此而已。至于胆量人在绝境,总得有些破釜沉舟的勇气。”
这话答得含糊,但也是实情。
吕雉看了他许久,终于点点头:“好,我不问。但你记住,你今日救了大公,我吕雉记在心里。他日若能脱困,必有厚报。”
“小人不敢求报。”审食其说,“只愿夫人与太公平安。”
吕雉没再说话,关上了门。
审食其站在门外,夜色已经降临。营中火把点燃,光影摇曳。
他走回棚屋,路上遇到了老赵。老赵提着个空桶,看见他,走过来低声说:“你小子,今日可真是胆大包天。”
“让老人家见笑了。”
“不是见笑,是佩服。”老赵说,“范亚父那个人,平日里不苟言笑,连钟离昧在他面前都大气不敢出。你倒好,直接跟他讲道理。还讲赢了。”
审食其苦笑:“不过是赌一把。”
“赌赢了,就是本事。”老赵拍拍他的肩膀,“不过你要小心。今日你出了风头,营里肯定有人盯上你了。以后行事,更要谨慎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
老赵走了。审食其回到棚屋,躺下,却睡不着。
今日之事,看似顺利,但其实埋下了隐患。他引起了范增的注意,这既是好事,也是坏事。好事是,范增似乎对他有些兴趣,这意味着他可能有更多机会。坏事是,一旦引起注意,他就更容易成为目标。
而且,吕雉已经开始怀疑他的身份了。一个普通舍人,确实不该有他这样的表现。这需要小心应对,不能露出破绽。
夜风吹过,棚屋的茅草沙沙作响。
审食其想起范增临走时那个眼神——审视的,探究的,像在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。范增记住他了,这是肯定的。但记住之后,是福是祸,还未可知。
他又想起吕雉眼中那两簇炭火。今天她面对范增时的强硬,那种即使身为囚徒也不屈服的傲骨,让他看到了史书上那个“刚毅”的吕后的影子。
这个时代,这些人,都是真实的,鲜活的,有血有肉的。他不再是研究者,而是参与者。
窗外,更夫敲响了梆子:“一更——天干——物燥——”
审食其闭上眼睛。
今日这一关过了,但明日呢?后日呢?在这楚营之中,每一天都是考验。
他需要更多的信息,更多的盟友,更多的准备。
而这一切,都要从这座营寨开始。
夜色深了,营中彻底安静下来。只有远处主营还亮着灯火,那是范增的营帐。这位楚国的亚父,此刻也许正在思考今日所见所闻,思考那个叫审食其的年轻人说的那些话。
历史,就在这样的夜晚,缓缓展开它真实的面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