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平三年三月十六,西军大营的辕门刚卸下门闩,董琰已立于晨光中。他身着寻常军吏的皂衣,腰间悬着半旧的环首刀,身后的胡车儿与许褚穿着普通步卒的甲胄,混在值岗的卫兵里——两人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勇之士,此刻却敛去锋芒,眼神只在往来人等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。
这并非董卓的命令。昨日那份“西羌异动”的军情本是缓兵之计,他却算准父亲会按捺不住对兵权的掌控欲,定会亲临大营。此刻的等待,是他赌上性命的决断。
辰时三刻,董卓的车驾碾过营前的尘土。黑色的轺车前后簇拥着三百甲士,铁制的车帘紧闭,只在经过辕门时掀开一线,露出董卓那张布满戾气的脸。“伯瑜?你怎么在这?”他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,带着惯有的审视。
“父亲,”董琰趋前一步,语气平静如常,“西羌虽未大举,但其小股游骑已越界劫掠,儿臣查得些异动,想在检阅时当面禀明。”他刻意压低声音,将“检阅”二字说得格外清晰——这是提醒董卓,此处尚有军务,不可懈怠。
董卓“哼”了一声,车驾继续前行。董琰落后半步,不远不近地跟着,目光始终落在轺车四周。胡车儿与许褚像两株沉默的枯树,随着卫兵队列缓缓移动,始终保持在能瞬间驰援的距离。
午后的未央宫前,祭天的高台已搭起。青灰色的石阶上铺着红毯,太常寺的礼官捧着祭文,神情肃穆如仪。董卓身着衮冕,刚从西军大营赶回,颈间的伤疤在阳光下泛着暗红——董琰一路以“详细汇报关中府兵制推行方案”为由紧随左右,连他如厕都以“怕有疏漏”为由守在帐外,惹得董卓几次怒斥“小题大做”,却终究没赶他走。
“伯瑜,你今日到底发什么疯?”登上高台时,董卓终于按捺不住,低声呵斥。
董琰刚要回话,忽然瞥见台侧的阴影里,吕布的亲卫正悄悄在远处调整队列,原本分散的刀斧手,竟在不知不觉间形成了合围之势。他心头一紧,刚要示意胡车儿戒备,却听王允忽然高喊:“董卓弑君篡逆,天地不容!今日便是你的死期!”
话音未落,离得近的李肃先挥戟直刺,董卓内披铁甲,戟只伤了手臂,董卓受了惊吓从车上坠下。
王允身后的甲士齐齐拔刀,寒光瞬间映红了祭台。更可怕的是,吕布提着方天画戟,从董卓身后的仪仗队里冲出,戟尖直指董卓后心——那位置,正是伍孚当年没能刺中的要害!
董卓回头急呼:“吕布何在?”吕布应声持矛上前,喝道:“有诏讨贼!”
“奉先!你敢!”董卓惊觉回头,衮冕的玉带被吓得崩开。
吕布眼神狠厉如狼:“老贼!今日便取你狗命!”方天画戟带着破空之声落下,快得让人不及反应。
千钧一发之际,董琰猛地扑上前,将董卓往旁边一推。戟尖擦着董卓的衮冕划过,却深深扎进了董琰的肩胛!
“噗”的一声,鲜血喷涌而出,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。董琰闷哼一声,反手抽出环首刀,死死架住吕布的戟杆:“吕布!你敢背主求荣,猪狗不如!”
这变故快得让所有人措手不及。王允的甲士愣在原地,董卓的亲卫还没冲上台,唯有胡车儿与许褚如离弦之箭扑来——两人撕去普通步卒的外衣,露出里面的精铁铠,胡车儿的长戟挑飞两名拦路的刀斧手,许褚则像铁塔般挡在董卓身前,硬生生用手臂架住了另一柄砍来的刀。
“护相国先走!”董琰嘶吼着,肩胛的剧痛让他视线发黑,却仍死死锁住吕布的戟。他知道,自己撑不了多久,必须给父亲争取时间。
董卓被这血光惊得魂飞魄散,往日的凶戾荡然无存,只盯着董琰渗血的肩胛发呆。直到许褚将他拽下高台,他才嘶吼起来:“杀!给某杀了这群反贼!”
祭台上下已成混战。吕布见董卓被护走,怒吼着拔戟再刺,却被董琰用刀背格挡开。董琰的军服被鲜血浸透,红得像团燃烧的火,那双平日温和的眼睛,此刻却燃着决绝的光。
“大公子!”胡车儿杀开一条血路,巨斧横扫逼退吕布,“某护你走!”
董琰却摇头,他看见王允正指挥甲士封堵宫门,若不撕开一道口子,所有人都得死在这里。“去护父亲!”他将环首刀掷向一名甲士,借着对方躲闪的空隙,扑向侧面的偏门,“我引开他们!”
他拖着伤躯狂奔,肩胛的伤口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。吕布果然追了上来,方天画戟几次险些将他劈成两半,都被他凭着对宫墙地形的熟悉躲开。
看清他没和董卓一起,吕布的怒吼震得廊柱发颤。“董琰!你护这老贼,也配称汉 臣?”
“至少,我不背主弑父!”董琰撞开一扇侧门,迎面正撞见李肃带着绣衣使赶来——显然,这也是密谋的一部分。吕布见李肃赶上,舍了董琰去寻董卓。
李肃见董琰浑身是血,愣了一下,随即挥刀指挥,合伙扑向董琰:“拿下这厮!”
董琰冷笑,侧身避开刀锋,反手夺过一名绣衣使的短刀,狠狠刺进李肃的大腿,“你这卖主求荣的小人,受死!”
李肃惨叫倒地,绣衣使们一时混乱。董琰趁机冲出侧门,却见董卓已被许褚护上马车,车驾正冲破宫门的阻拦,往郿坞方向狂奔。他刚松了口气,后背忽然一阵剧痛——是吕布追来,一戟划破了他的脊背。
“大公子!”胡车儿杀回,巨斧与方天画戟碰撞,火星四溅。他瞥见董琰摇摇欲坠,忽然翻身下马,将自己的坐骑推过去,“快走!某断后!”
吕布一击不中,看着董卓疾驰远去的马车,回头扫了眼被胡车儿护着的董琰,知道事不可为,急忙逃回并州军营。
董琰看了一眼浴血的胡车儿,又看了一眼远处渐远的马车,他本就文弱书生,终究咬着牙跃上战马。他知道,活下去,才能让今日的血不白流。
李肃见董琰要逃,怒喝着追杀,却被胡车儿死死缠住。胡车儿的武艺虽不及吕布,对付李肃和一众绣衣使绰绰有余。巨斧招招拼命,竟一时拦住了去路。一会儿功夫,董琰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长安的街巷中。
郿坞的灯火彻夜未熄。董卓坐在床沿,看着太医为董琰包扎伤口。董琰的肩胛深可见骨,脊背的伤口更是差点划断脊椎,此刻脸色惨白如纸,却仍强撑着道:“父亲,吕布已反,王允、李肃皆是同谋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董卓的声音嘶哑,眼底布满血丝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杀过的人比吃过的盐还多,却从未像今日这般恐惧——若不是董琰那奋不顾身一挡,此刻躺在那里的,就是他自己。
帐外传来甲士的怒吼,是李傕、郭汜带着西凉军赶回,正将王允府、吕布营团团围住。“主公,”李儒掀帘而入,脸上沾着血,“王允已被擒,李肃逃至城门时被砍杀,吕布带着百余亲卫往关东方向跑了!”
董卓猛地站起,颈间的伤疤因暴怒而扭曲:“查!给某彻查!所有与王允、吕布有过往来的,一个不留!”他转向董琰,眼神复杂,有后怕,有愧疚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,“你……好好养伤。”
董琰闭上眼睛,疲惫如潮水般涌来。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挡,是否能挽救岌岌可危的大汉国祚,但至少,父亲还活着。肩胛的剧痛让他清醒地意识到,这场博弈远未结束——吕布逃了,关东诸侯虎视眈眈,而父亲的猜忌,恐怕只会因今日的背叛变本加厉。
深夜的郿坞,只有巡夜甲士的脚步声。董琰从枕下摸出一枚小小的玉佩,那是董牧送他的,据说能“避刀兵”。他摩挲着玉佩上的纹路,忽然想起弟弟的密信:“风欲起时,唯有先筑高墙。”
三月十七的晨光爬上郿坞的箭楼,映着远处长安方向的浓烟——那是董卓下令焚烧王允府第的火光。董琰望着那片火光,忽然觉得,自己挡住的或许不是吕布的戟,而是压向董家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。但推倒骨牌的手,还在暗处窥伺,谁也不知道,下一次倒下的会是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