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六年正月,金城湟水畔的残雪刚消,董牧正站在盐池高处看工役们修引水渠,庞德就扯着嗓子喊:“少将军!你看谁来了?”
青衫身影踩着融雪走来,酒葫芦在腰间晃得欢,离着十步远就嚷,语气吊儿郎当没正形:“阿牧兄弟!你这河西的土,比颍川的硬多了——当年许县那坛酒,你还欠着我呢!”
董牧回头,眼底漾开笑意。郭嘉还是老样子,青衫下摆沾着泥,胡茬乱得像野草,可那双眼睛扫过盐池的夯土、巡弋的骑兵、远处羌胡部落的炊烟,最后落回他脸上时,亮得像藏了火。
董牧引他进帐,钟繇早已备好了酒。郭嘉抓起酒坛给自己满上,一饮而尽,抹了把嘴道:“我在洛阳时,见袁绍招了一群清谈客,天天围着‘天命’‘正统’扯闲篇;曹孟德在东郡练兵,倒实在,可眼里还是些老路子。”他顿了顿,指尖敲着案几,“只有你,真在解那‘乱世的结’——编户籍、均田亩、盐池归公,这些事,比当年在许县说的‘轻徭薄赋’实在多了。”
董牧给两人续上酒:“你倒消息灵通。”
“我郭嘉想打听的事,自有门路。”他嘿嘿一笑,忽然敛了神色,“颍川荀家,你夫人娘家,又圈了千亩良田,佃户交不起租,被捆在门前打。那些士族嘴里喊着‘仁义’,鞭子比谁都狠。袁绍想靠他们夺天下,不过是换批人当门阀。我可不想辅佐个新的‘旧朝廷’。”
这话倒与董牧所想不谋而合。六年前在许县陈家的聚会上,郭嘉就曾醉醺醺地拍着桌子:“天下乱就乱在‘利不均’!豪强占着万亩田,百姓连糠麸都吃不上,不反才怪!”那时他才十四,说出的话却让满座名士心惊。
“那你觉得,这‘利不均’该怎么解?”董牧问道,故意用了当年在许县的语气。
郭嘉仰头饮尽杯中酒,酒液顺着脖颈流进衣襟:“当年你说‘治天下如理丝,先解结,再理顺’。如今看来,你在河西做得不错——给羌胡分田,是解‘胡汉之结’;盐池归公,是解‘贫富之结’。”他盯着董牧,眼里没了半分玩笑,“但这不够。河西太小,中原的结,还得用更利的刀来割。”
董牧起身走到舆图前,指尖划过冀州、青州:“我要的是让耕者有其田,织者有其室,不管是汉人还是羌胡,都能活下去。”他顿了顿,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,“令天下太平!”
中平二年许县初遇,这十三岁的少年踩着韩府的梅枝放风筝,见了董牧就挑眉:“听说你能从马蹄印看出马的年岁?那你看我这风筝,能飞多远?”
当时董牧望着漫天雪,答:“风够大,线够韧,就能飞过颍川,飞过洛阳,飞到想去的地方。”
郭嘉当时就跳下来,攥着他的手腕笑:“你这西凉小子,比陈群那酸儒懂我!”
郭嘉被董牧的话所震撼,又灌了大半碗,抹嘴道:“我从颍川来,见曹操在东郡整军,收了些黄巾降卒,倒实在;袁绍在冀州招贤,天天跟士族喝酒,排场大得很。”他啧了声,“可他们都像守着一亩三分地的老农,只盯着眼前的田,看不见天边的云。”
董牧给两人续酒,指尖叩着案上的舆图——图上河西已用朱笔圈定,金城、武威、张掖的位置标得极细,往西、往南的区域却只淡淡画了几笔,连山脉走向都模糊着。“奉孝觉得,乱世之中,守着田就能活?”
郭嘉挑眉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我在河西编户籍、均田亩、练骑兵,不是为了守着这盐池过活。”董牧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金石般的沉劲,“中平二年在许县,你说‘天下乱就乱在豪强攥着粮,边将握着刀,百姓只能等着死’。如今看来,这话还没说错。可光等着,等不来太平。”
他抬眼望向西南,那里是湟水上游的崇山峻岭,云气缭绕,看不清尽头。“父亲在河东驻军,既防着关东,也盯着关西;西边的羌胡刚服帖,南边的部族却还没摸清脾性。这天下,就像摊开的一张网,有人只敢守着自己那片网眼,有人却想把网收得更紧些。”
郭嘉的酒碗顿在案上。他认识董牧六年,知道这人生于西凉,却从不把自己当边地武人。可今日这番话里的“进取”,比当年许县雪地里的“风筝论”烈多了——这不是想守河西,是想伸手去扯那张天下的网。
“你想收网?”郭嘉的声音压低,眼里却燃起兴味,“不怕网太大,扯崩了线?”
“怕?”董牧笑了,“当年许县,黄巾围城,你躲在韩府后院还敢跟我讨论‘如何破阵’,怎么,如今倒怕了?”他倾身向前,目光灼灼,“乱世之中,守成者必败,进取者方有生机。我要的,不止是河西安稳,是让这天下,再没有‘百姓等着死’的道理。”
这话像火星落进干柴,郭嘉猛地将酒碗往案上一磕,起身便拜:“我郭嘉这几年在中原晃荡,见了太多只敢喊‘匡扶汉室’的伪君子,听了太多只懂‘割据自保’的怂包。今日见你有这等心志,我认了!从今日起,你董牧就是我主公!”
董牧连忙扶起他,眼中闪过暖意。六年相识,从许县的少年戏言到今日的郑重叩拜,这份信任远比一时的热血可贵。他从袖中取出一卷泛黄的帛书,上面只画着几条蜿蜒的商路,连具体地名都没写。
“既认我为主,便给你个差事。”董牧声音压得更低,将帛书推到他面前,“带三十个最可靠的人,扮作贩盐的商队,通通路径。”
郭嘉展开帛书,指尖划过那些曲曲弯弯的线条,眉头微挑,盯着董牧眼睛问:“就这么简单?”
“就这么简单,去看看那一路的商道通不通,哪些关隘好走,哪些部族愿与咱们交易,哪些地方的官差是真心护商,还是只想着盘剥。”董牧盯着他的眼睛,语气说得平常,“河西的盐要往外销,总得摸清门路。尤其是那些偏远地界,知道哪里能囤粮,哪里能歇脚,将来才好办事。”
郭嘉将帛书仔细折好,揣进怀里,拍了拍:“主公放心。我郭嘉要查的事,就算藏在石头缝里,也能给你抠出来。”他忽然笑了,“只是回来时,主公得给我备十坛湟水春,再跟我说说,这盐要往哪销得更远些。”
“少不了你的酒。”董牧解下腰间的匕首,递给他,“这是羌人炼的镔铁,能削铁如泥。路上若遇凶险,就想想——咱们要把盐销到的地方,可比许县的风筝能飞的远多了。”
三日后,郭嘉带着三十个精挑细选的死士,扮作贩卖青盐的西域商人出发了。临走时,他没回头,只在渡头扬了扬手里的酒葫芦,像当年在许县挥着风筝线。
董牧站在湟水畔,望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云雾缭绕的山道尽头。许褚在旁道:“郭先生走得急,连跟羌人换皮毛的货样都没带。”
“他懂我的意思。”董牧转身往回走,盐池的工役们还在夯土,号子声顺着风飘过来,像在应和着什么,“等他回来,这盐,就能销得更远了。”
帐内的酒坛还剩小半,董牧拿起郭嘉留下的空葫芦,摩挲着上面被磨亮的纹路。六年前许县雪地里的那句话,终究没说错——风够大,线够韧,就能飞到想去的地方。
而他要让这“盐”铺到的地方,从来不止河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