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五年腊月,朔风卷着雪籽掠过中原大地。自灵帝采纳刘焉之策,以列卿为州牧总领一州军政已逾三月,三位首批受任的州牧——益州牧刘焉、幽州牧刘虞、豫州牧黄琬,正踏着不同的路走向各自的辖地。他们的车辙里,藏着东汉末年地方权力重构的最初模样。
褒斜道的积雪没及马蹄,刘焉的车驾在栈道上缓缓挪动。这位前太常领益州牧,此刻正掀开车帘,望着崖下奔腾的褒水,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他怀里揣着一封密信,是从南郑传来的,写信人是张鲁的母亲——那位以“鬼道”闻名巴郡的妇人,信里只写了八个字:“阁道可断,愿为前驱。”
“大人,前面就是陈仓道口了。”随从校尉张修低声禀报,他原是巴郡的“五斗米道”祭酒,被刘焉以“平叛”名义召入麾下,此刻甲胄上还沾着栈道的冰碴,“本地官差说,栈道年久失修,恐难通行。”
刘焉放下车帘,摩挲着腰间的州牧印绶——这方铜印比他曾任的太常印重了三成,印文“益州牧”三字,意味着他可总揽益州军政财三权,比此前的刺史不知重了多少。“失修才好。”他淡淡道,“传我令,就说栈道崩坏,暂留南郑整葺,让成都的官员先将军粮、甲胄送过来。”
张修愣了愣,随即会意。刘焉哪是等栈道修好,分明是想借“整葺”之名滞留南郑,先掌控汉中咽喉,再徐图益州腹地。这位汉室宗亲自请出镇益州时,便对灵帝说“益州有天子气”,此刻入蜀之路刚走了一半,割据之心已昭然若揭。
夜里宿在南郑驿馆,张鲁母亲带着几名道徒送来“符水”。妇人穿着皂色道袍,稽首道:“民妇已传谕巴郡、汉中的道徒,皆愿听牧伯号令。只是……”她抬眼看向刘焉,“犍为太守任岐、蜀郡太守贾龙,都是本土豪强,恐不服外官。”
刘焉端起符水,却没喝,只盯着烛火道:“任岐、贾龙不是想平黄巾余党吗?我给他们机会。”他已想好对策——让张修率道徒伪装成黄巾残部,袭扰犍为、蜀郡边境,逼任岐、贾龙出兵,等他们两败俱伤,自己再以“州牧”之名出兵“平叛”,顺势收编其部众。
窗外的风雪更紧了。刘焉想起离洛阳前,侍中董扶私下对他说的“益州分野有天子气”,指尖在州牧印上轻轻敲击。这枚印,是朝廷给的权柄,更是他窥视天下的阶梯。栈道可以断,成都可以等,只要握住汉中、收编道徒、借“平叛”之名削弱本土豪强,益州迟早是他的囊中之物。
幽州蓟县的府衙里,一盆炭火燃得正旺,刘虞却觉得浑身发冷。这位前太尉领幽州牧,刚处理完一堆文书——公孙瓒的军报说“大破张纯叛军于石门,斩胡兵三千”,乌桓大人丘力居的使者却跪在堂下,哭着说“汉军杀良冒功,烧了三个部落”。
“伯珪(公孙瓒字)这是要把乌桓逼反啊。”刘虞揉着眉心,他刚到幽州不足一月,带来的除了朝廷的诏书,只有三百名随从。而公孙瓒的“白马义从”已扩至万骑,在幽州西部纵横驰骋,根本不把他这个州牧放在眼里。
“大人,公孙将军派人来了。”主簿魏攸捧着一份首级进来,血淋淋的头颅上还留着胡人的发辫,“说这是丘力居的弟弟,特来献功。”
刘虞看着那颗头颅,忽然拍案而起:“胡闹!张纯、张举叛乱,本就裹挟了乌桓、鲜卑,若再杀其首领,逼得诸部皆反,幽州还能安宁吗?”他当即便要将首级还给乌桓使者,又命人取来锦缎百匹、粮食千石,作为安抚。
魏攸急道:“大人,公孙将军正得势,您这般驳他颜面,恐生祸端!”
“我为幽州牧,当以安边为要,不是为了争功。”刘虞走到地图前,指着渔阳、右北平一带,“张纯的叛军主力在肥如,丘力居不过是被胁迫,若能招抚乌桓,断了叛军的羽翼,张纯自会溃散。”他提笔写了一封招降书,让魏攸亲自送往乌桓王庭。
三日后,消息传来:公孙瓒得知刘虞招抚乌桓,竟率白马义从突袭了丘力居的部落,杀掠千余人,还放言“乌桓反复,非武力不能镇服”。丘力居大怒,当即与张纯结盟,叛军声势复振,连破渔阳、河间数县。
刘虞站在蓟县城头,望着西方的狼烟,鬓角的白发在寒风中飘动。他捧着州牧印,忽然觉得这方印比山还重——朝廷给了他总领幽州的权柄,却没给他足以制衡公孙瓒的兵力;他想以仁德安边,可乱世之中,刀枪似乎比恩德更管用。
“备车,我要去见公孙瓒。”刘虞披上披风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,“哪怕是绑,也要把他绑回来。”他知道,幽州的乱局,已不是一纸诏书能平定的,州牧的权柄,终究要靠实力说话,可他骨子里的宽厚,却让这条路格外难走。
豫州颍川郡的官道上,黄琬的车驾被一群流民拦住了。这位前司徒领豫州牧,刚到颍川三日,还没来得及进入郡城,就被数百衣衫褴褛的流民围在道中,为首的老汉捧着一把野菜,跪在雪地里哭道:“大人,黄巾贼虽退了,可豪强占了田地,我们快饿死了!”
黄琬掀开车帘,看着流民冻裂的手脚,心里像被针扎了。他曾任司隶校尉,以刚正闻名,此番出镇豫州,本想借着州牧的权柄,先清剿黄巾余党,再整顿吏治,却没料到,最棘手的不是乱兵,而是嗷嗷待哺的流民和盘根错节的豪强。
“魏郡丞,”黄琬对随从的颍川郡丞魏种道,“开仓放粮,先让流民活命。”
魏种脸色发白:“大人,郡仓的粮食……多半被豪强借去‘防贼’了,实在没多少余粮。”他说的“豪强”,是颍川的荀、陈等大族,这些家族借着镇压黄巾的名义,不仅私占了朝廷拨下的军粮,还兼并了不少流民的土地。
黄琬沉默片刻,从车中取出州牧印:“持我印信,去各家豪强府上催粮,就说‘州牧有令,借粮赈灾,秋后由朝廷偿还’。”他知道,这些大族表面上尊朝廷,实则只认实力,若不以州牧的权威施压,他们绝不会轻易交出粮食。
然而,三日过去,催粮的人只带回寥寥数石粗粮。陈家家主陈纪派人回话:“陈家私兵正防备黄巾余党,粮食用尽,爱莫能助”;荀家家主荀爽则闭门不见,只让门客传话说“颍川贫瘠,难承州牧之命”。
黄琬站在颍川城头,望着城外被大雪覆盖的田野,忽然明白了——豫州的黄巾余党虽已溃散,但地方豪强借着“平叛”之名,早已成了实际的掌权者。他们有私兵、有粮仓、有宗族势力,自己这个“州牧”,不过是朝廷派来的摆设,若不能拿出手段,连赈灾的粮食都征不上来。
“传我令,”黄琬转身对亲卫道,“点齐带来的五百禁军,去抄没阳翟县豪强李朔的家产。”李朔是颍川有名的恶霸,不仅私占军粮,还窝藏了不少黄巾余党,拿他开刀,既能震慑其他豪强,又能得到粮食。
亲卫迟疑道:“大人,李朔与袁司徒(袁隗)有亲,怕是……”
“我为豫州牧,只知有朝廷,不知有私亲。”黄琬按着腰间的州牧印,印绶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,“今日便让颍川知道,州牧的印,不是用来盖文书的。”
当禁军包围李朔府邸时,颍川的雪下得更大了。黄琬望着那些惊慌失措的豪强家仆,忽然觉得,治理豫州比平定黄巾难多了——黄巾是明火执仗的乱,而豪强是藏在暗处的毒,州牧的权柄,既要斩乱兵,更要剜毒瘤,可这剜毒瘤的刀,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。
黄门侍郎董琰站在南宫的廊下,看着雪花落在朱红的宫墙上。案头的文书堆得更高了:刘焉的奏报说“栈道崩坏,暂驻南郑整兵”,字里行间却透着滞留不前的从容;刘虞的急报写“公孙瓒擅击乌桓,叛军势大”,满纸都是难以制衡的焦虑;黄琬的文书则言“已斩豪强李朔,得粮五千石,流民稍安”,透着刚猛却也藏着隐忧。
“都是州牧,境遇却天差地别。”董琰呵出一口白气,忽然想起父亲董卓的话:“权柄这东西,给了也要拿得住才算数。”刘焉借道徒、控汉中,是要把州牧的权柄变成割据的资本;刘虞想以仁德施政,却被悍将掣肘,州牧的权柄成了烫手的山芋;黄琬以刚猛立威,却要与地方豪强硬碰硬,权柄成了搏杀的刀。
雪越下越大,仿佛要将洛阳的宫阙都埋起来。董琰知道,这三场州牧履新的戏码,才刚刚开始。当州牧们各自在辖地摸索着如何使用权力时,东汉的天下,已在不知不觉中,从“朝廷号令四方”,变成了“各州牧自行其是”。而那些还在观望的将领、豪强,正看着刘焉、刘虞、黄琬的背影,盘算着自己该走哪条路。
远处的钟鼓敲响了,是酉时的报时。董琰转身回署,案上的烛火摇曳,映着他刚写下的一行字:“州牧之设,本为平乱,然权柄下移,恐成割据之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