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四年三月,洛阳南宫的紫宸殿外,春草已漫过青砖缝。董琰抱着刚抄好的《西凉凉情疏》,正准备送往尚书台,却被小黄门李进拦了下来:“董侍郎留步,陛下在西园传你,让你随驾伺候笔墨。”
董琰一愣。他在黄门署任职以来,虽常为灵帝草拟边地文书,却极少有机会随驾。李进见他迟疑,压低声音道:“陛下今早看了你的疏子,说‘这董琰倒比那些士族子弟实在’,特意点了你的名。”
穿过复道时,廊下的燕子正衔泥筑巢,乳白的粪便滴在琉璃瓦上,像极了散落的珍珠。董琰心里七上八下——灵帝近年深居简出,朝政多委于太傅袁隗与大将军何进,今日突然传召,怕是不单为了“伺候笔墨”。
西园的裸游馆外,灵帝正坐在水榭上,看着宦官们为“流香渠”换新鲜花瓣。他穿着便服,腰间系着根犀角带,面色虽有些苍白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见董琰进来,他挥了挥手,让左右退下:“伯瑜,你在疏子里说,董卓在盐池铸了新甲?”
“是,陛下。”董琰躬身道,“家父说,新甲轻便坚韧,适合山地作战,已让董牧的锐士试穿。”
灵帝笑了笑,指着池子里的花瓣:“你看这些花,早上开得再艳,到了傍晚就谢了。就像朝堂上的人,袁隗说‘士族当为国本’,张让说‘宦官最贴心’,可他们心里想的,不过是自家那点好处。”
董琰没接话。他知道灵帝这话里有话——自上月袁隗联合司徒杨赐,奏请提拔皇甫嵩为太尉,灵帝就一直没松口,朝堂上都在猜,陛下是想借机压制士族。
果然,午后灵帝临幸北宫,召集群臣议事。袁隗刚提出“皇甫嵩平定黄巾有功,当晋太尉”,灵帝就慢悠悠地翻着董琰抄的《西凉甲胄账》:“太尉掌管兵事,得是既懂军务,又知节俭的人才行。朕看董卓那新甲就不错,一副才耗铁二十斤,比西园军的甲胄省了一半——皇甫嵩要是当了太尉,先得学学董卓怎么省钱,别动不动就请旨增兵。”
这话既没驳回袁隗的提议,又明着敲打皇甫嵩“别学士族铺张”,更把董卓抬出来当“节俭标杆”,堵得袁隗半天说不出话。董琰站在阶下,看着灵帝漫不经心的样子,忽然明白——陛下哪里是深居简出,分明是把朝堂看得通透,用一根看不见的线,牵着士族和宦官的鼻子走。
散朝后,灵帝让董琰随他去永安宫。路过宦官赵忠的值房时,正听见赵忠在跟人抱怨:“陛下近来总夸董卓,莫不是忘了咱家去年给他送的那匹汗血宝马?”灵帝脚步不停,只对董琰笑道:“你看,连狗都知道谁给它骨头。”
到了永安宫,灵帝从书架上抽出一卷《史记》,翻到《主父偃传》:“伯瑜,你说主父偃为什么会死?”
董琰道:“因为他太贪,得罪了太多诸侯。”
“不对。”灵帝用笔圈住“陛下不罪,臣请死”七个字,“因为他忘了,刀再快,也得握在朕手里。士族和宦官,就像主父偃和诸侯,少了哪头都不行,多了哪头都要乱。袁隗想让皇甫嵩当太尉,是想让士族掌兵权;赵忠想让蹇硕管西园军,是想让宦官说了算。可这刀,必须握在朕手里。”
董琰心头一震。他终于明白,灵帝的“昏聩”都是表象,那些卖官鬻爵、大修宫室的举动,何尝不是在借机敛财,削弱士族把持的财权?提拔董卓制衡袁隗,纵容宦官牵制士族,这套帝王心术,比历任先帝都要隐蔽。
然而,平静很快被打破。四月初的一个深夜,董琰因抄录急件路过袁府,见侧门悄悄送进去一个人,身形很像侍中马日磾——此人是袁家的门生,也是宫中的“尚药监”,专管皇帝的汤药。
董琰心里咯噔一下,让胡车儿去查。三日后,胡车儿回报:“马日磾最近常去袁家,每次都带着个药箱,说是‘给太傅调理身体’。但属下查到,他上个月从西域商队手里买了些‘秘药’,说是能‘益寿延年’,实则……”
“实则什么?”董琰追问。
“实则是一种慢性毒草,叫‘蚀骨香’,混在补品里服用,三年五载看不出异样,只会让人慢慢耗损元气,最后像是‘急病暴毙’。”胡车儿的声音发颤,“商队的人说,马日磾反复问‘如何让脉象与急病无异’。”
蚀骨香……董琰只觉得后背窜起一股寒意,手里的竹简“啪”地掉在地上。他猛地想起幼时在西凉听老吏说的故事——东汉自建武以来,未满三十岁驾崩的皇帝已有六位:汉和帝二十四岁崩,汉殇帝不满周岁夭,汉安帝三十二岁亡,汉顺帝三十岁卒,汉冲帝三岁崩,汉质帝九岁被毒杀……从前只当是“天命不济”,此刻想来,那些“急病”“夭亡”背后,多少藏着士族的影子?
汉质帝那句“此跋扈将军也”,话音未落便被梁冀毒死;汉安帝亲政后想削外戚,没几年就“南巡途中病逝”;就连开国的汉光武帝,晚年也对功臣集团处处提防……原来这洛阳宫墙里,早就藏着一把把慢刀,专斩那些想握紧权柄的帝王。
“袁隗……好深的算计。”董琰喃喃道。他们不敢像梁冀那样明目张胆,就用这种需时数年的毒草,让灵帝在不知不觉中耗死。到时候少帝年幼,朝政自然落入太傅之手,连“弑君”的罪名都沾不上。
他想把这事告诉灵帝,却又迟疑。灵帝的帝王心术再厉害,也防不住身边的尚药监;而他一个黄门侍郎,空口白牙说袁家要下毒,怕是会先被安个“构陷重臣”的罪名。马日磾是袁隗门生,袁氏党羽遍布朝堂,只要一口咬定“董琰与董卓勾结,污蔑太傅”,他纵有百口也难辩。
夜里,董琰坐在灯下写密信,笔尖几次蘸错墨。他写道:“陛下驭下有术,借西凉压士族,拿盐利制宦官,然袁隗似有异动。其门生马日磾掌尚药监,购西域‘蚀骨香’,此毒慢性蚀体,需三年方显,状似急病。观东汉诸帝多早夭,恐非天命,实乃士族暗害。今袁家故技重施,需早做防备。”
写完,他把密信分成两封,主卷送董卓,副卷抄送董牧。窗外的月光照在信纸上,“东汉诸帝多早夭”九个字像淬了毒的针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几日后,灵帝又召董琰去西园。他看起来比往常疲惫些,靠在榻上,让董琰读刚送来的《袁绍募兵疏》。当读到“泰山兵需增粮三千石”时,灵帝忽然笑了:“袁绍这是想养私兵啊。伯瑜,你说朕该准吗?”
董琰道:“陛下可准其一半,既显恩宠,又不让其太过得意。”
灵帝点头:“你跟你父亲一样,懂分寸。”他咳嗽了两声,帕子上沾了点淡红的血丝,却若无其事地揉掉,“朕近来总觉得累,马日磾说给朕弄了些‘西域仙露’,喝了能提神,你说……这东西靠谱吗?”
董琰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,那些早夭帝王的影子在眼前晃过——汉和帝晚年也常“倦怠”,汉安帝驾崩前数月“咳嗽不止”。他强压着颤抖道:“陛下龙体要紧,补品需慎服,不如让太医再查查。”
灵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没说话,只是挥了挥手让他退下。董琰走出西园时,正撞见马日磾端着个玉碗往里走,碗里的液体泛着诡异的淡紫色,凑近时能闻到一股极淡的异香,像某种花草混合了蜜水,却让他想起胡车儿说的“蚀骨香遇蜜更毒”。
两人擦肩而过时,马日磾的眼神闪了一下,像极了偷食的鼠。董琰攥紧了手里的竹简,指节泛白。他知道,一场延续了百年的谋杀正在重演,而灵帝那看似洞悉一切的帝王心术,在这无声的毒计面前,竟显得如此脆弱。
回到住处,胡车儿递上刚收到的回信。董卓只写了八个字:“静观其变,锐士待命。”董牧则附了句:“盐池新产的甘草可解百毒,已让人送洛阳,仅供兄长自用。”
董琰把甘草藏在药箱最底层,心里却清楚,这或许只是自我安慰。中平四年的春天,洛阳的花还开得热闹,可他已经闻到了风雨欲来的腥气——那是皇权与士族的角力,是明枪与暗箭的交锋,而最终被卷入漩涡的,将是整个天下。
夜里,他做了个梦,梦见灵帝躺在榻上,脸色青黑,马日磾拿着玉碗在笑;又梦见东汉历代早夭的帝王排着队走过,汉质帝指着他喊“那碗里有毒”;最后袁绍和袁术带着兵冲进宫,袁隗站在阶上,对他说“你父亲要是识相,西凉还能保住”。
惊醒时,冷汗已经湿透了中衣。窗外的燕子还在筑巢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。可董琰知道,从马日磾端着那碗“仙露”走进西园开始,中平四年的春天,就已经埋下了乱世的种子。而他能做的,只有握紧那包甘草,等着风暴来临的那一天——或许三年,或许五年,当灵帝“暴毙”的消息传出时,谁也不会记得,中平四年的这个春天,曾有个黄门侍郎,在深夜里为帝王的命运,也为天下的未来,捏碎了一支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