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三年,七月十一。
河南尹洛阳,黄门署。
南宫的晨雾还沾在朱漆宫墙上,老黄门正佝偻着腰扫阶,竹扫帚划过青石板,“沙沙”声里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,比郎官署那扇漏风的木门,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规矩。
董琰立在黄门署的铜环门外,轻敲过后便垂手含胸等待。
门“吱呀”开了道缝,老黄门确认来人,便侧身引他进去:“董侍郎,您的位子临窗,亮堂。”
穿过抄手游廊,廊柱上的盘龙纹被晨露打湿,指尖摸上去凉津津的。正厅里,六张案几沿墙摆得齐整,铜砚台、竹笔筒各归其位。
最里头那张空着的案角,还留着前朝官刻的小记号,像是怕人动了他的笔墨。
董琰刚放下冠冕,铜漏的水滴便“咚”地落进玉壶——卯时三刻,不多不少,恰是卯时点卯的规矩。
“新来的董侍郎?”东边案几后,一个穿绯色朝服的中年郎官抬了抬头,他手里正校对着一卷《起居注》,笔尖悬在“中平三年七月初十”那行字上,“在下郑泰,字公业,掌起居注。”这人说话时,案上的玉佩随着动作轻晃,一看便知是关东士族出身。
董琰刚拱手还礼,西边案几又传来动静。一个披皂衣的令史正往腰间串铜钥匙,串珠碰撞的“哗啦”声格外清亮:“伍孚,字德瑜,管符节印信的。”他嗓门洪亮,甲片上还沾着点夜露,像是刚从宫墙巡逻回来,“往后要调兵符、用印信,找我就行。”
正说着,对面案几的年轻人往砚台里添了勺水,动作轻得没溅出半点墨。“荀攸,字公达。”他抬头时,案上的《春秋》滑了半寸,露出“隐公三年”的篇名,眉峰间带着几分读书人特有的沉静,“家叔荀爽常说,董二公子娶了家姑荀采,论辈分,该称您一声姑父。”
董琰心里一松。荀攸是荀采的亲侄,这份亲近倒比郎官署那些“西凉蛮子”的暗讽顺耳。他刚要开口,老黄门已抱来半人高的竹简,案几“吱呀”一声沉下去。最顶上一卷的封泥印着“太傅袁隗”,墨色饱满得像要渗出来。
“袁太傅又有奏疏?”郑泰从《起居注》上挪开眼,笔尖在“袁绍入司徒府议事”那行旁顿了顿,“这几日他递的文书,比前月多了三成。”
伍孚“嗤”了一声,把钥匙往案上一拍:“还能是啥?无非是想让他家子侄往边地挪。昨儿我听宦官说,袁绍在西园军里转了半天,盯着并州的舆图不放呢。”
荀攸往董琰案前凑了半步,声音压在两案之间:“您瞧这封泥,比往日深半分,是特意让尚书台加急送来的。”他用指尖点了点文书边缘,那里有行极淡的朱批“待议”,“陛下昨夜看过了,没批。”
董琰指尖划过“羌胡需文治”几个字,忽然明白,这案头的文书就像上司丢来的考卷,字里行间都是考题。他在郎官署时只懂抄录,如今才知,一个“待议”比十个“准奏”更耐琢磨——父亲在西凉杀得再痛快,也得靠这些墨迹,才知洛阳的风向。
巳时刚过,传旨的小黄门掀了帘子:“陛下在偏殿召见董侍郎。”董琰愣了神:上次见皇帝算是面试,董琰做了充足准备,今天头日任职就被召见,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。
董琰攥着袁隗的奏疏穿过回廊,廊外的石榴树结了青果,枝头垂得很低,倒比郎官署那棵歪脖子槐多了几分“不许乱碰”的威严。偏殿的檀香木门被掀开时,一股浓郁的安息香扑面而来,灵帝斜倚在榻上,案上的葡萄藤盘成圆环状,倒像他手里转得正欢的玉印。
“董卓在西凉,用盐池养了多少私兵?”灵帝没看他递上的奏疏,反而指着葡萄问,指尖的玉扳指泛着冷光。
董琰的后背瞬间绷紧,像被上司突然问起“你家亲戚的灰色收入”。他躬身道:“钟繇核过账,盐池月利换粮,够养三万兵,但其中一万守盐池,一万护粮道……”
“朕问的是‘够养多少’,没问你‘动多少’。”灵帝打断他,玉印“啪”地扣在案上,震得葡萄滚了两颗。
额角的汗滴在青砖上,晕开个小圈。董琰定了定神:“家父说,西凉苦寒,多养兵是为防羌胡复叛,若陛下需调遣,三万兵随时听令。”
“倒是会说话。”灵帝忽然笑了,扔给他颗葡萄,“袁绍去并州,你觉得妥?”
这一问来得突然,像会议室里被点名发表意见。董琰想起荀攸和郑泰的话,斟酌着答:“袁绍通儒术,可镇抚郡县,但并州羌胡认刀不认笔,若配个像孙坚那样的猛将辅佐,或许更稳妥。”
灵帝没接话,只把玩着玉印。殿外的蝉鸣突然响起来,一声叠一声,倒比郎官署那只聒噪的秋蝉多了几分让人猜不透的意味。良久,他挥挥手:“奏疏留下,你回去吧。”
走出偏殿时,董琰才发现掌心的葡萄被攥得发黏。这场召见,没说准也没说不准,倒像上司那句“这事再想想”,话里藏着的,比说出来的更要紧。
回到黄门署时,日头已过正午。同事们聚在廊下吃午饭,郑泰的竹篮里是精致的麦饼,伍孚啃着带肉的胡饼,荀攸正用小刀剖开颗枣子。见董琰进来,郑泰扬了扬下巴:“陛下没说啥?”
“问了袁绍去并州的事。”董琰接过荀攸递来的枣子,甜得发腻。
伍孚把胡饼往案上一拍:“我就说袁家人没安好心!并州挨着西凉,袁绍去了,不就是想盯着董卓将军?”
荀攸往他手里塞了块麦饼:“伍兄别急。您瞧,这是蹇硕刚递的文书,想调五千西园军去并州‘协防’。”他用指尖在“五千”上划了道,“陛下向来不喜欢一家独大,最后准三千,宦官占点便宜,士族也不亏,才算完。”
郑泰点头附和:“公达说得是。前几日卢植奏请减西域军费,陛下当日就批了‘准’,可见朝廷重心在中原,西凉暂时安稳。”他忽然压低声音,“只是袁家想借并州掣肘西凉,这心思,明眼人都看得清。”
董琰忽然觉得,这黄门署倒像个大账房,每个人都在拨弄自己的算盘。郑泰懂士族门道,伍孚知宫禁虚实,荀攸通制衡之术,而他这个西凉来的新人,就得把这些碎片拼起来,才算看清洛阳的真面目。父亲密信里说“洛阳的官,一半是吏,一半是戏子”,过去不懂,此刻看着郑泰的通透、伍孚的刚直、荀攸的沉静,才知“演戏”也是上班的本分——各人守着各人的差事,却都在这盘棋里,充当着该有的角色。
未时的铜漏刚响,老黄门又来:“董侍郎,该去尚书台送文书了。”
穿过仪门时,董琰看见禁军在宫墙下换岗,甲叶碰撞的脆响里,混着远处西园传来的丝竹声。他忽然懂了“上班”的滋味:在郎官署是打杂,在黄门署才是真正入局——案头的文书是棋盘,同事的脸色是棋路,陛下的一句话是落子,而他这个西凉来的“新人”,既得看懂棋谱,还得守住自己的棋子。
送完文书回来,夕阳正斜斜照进窗。董琰铺开空白竹简,把今日的见闻一一记下:袁隗奏疏留中、蹇硕请调西园军、帝问盐池私兵、郑泰说“袁家掣肘”、伍孚骂“没安好心”、荀攸料“准三千”……这些碎片像账簿上的数字,得串起来才算清账。
“胡车儿在宫门外等您。”荀攸收拾东西时,忽然道,“他手里拎着个布包,许是您家的信。”
董琰把竹简卷好塞进袖中,走出黄门署时,檐角的铜铃又响了。暮色漫过宫墙,老黄门在锁门,竹扫帚还靠在门边,像在等明天的卯时三刻。郑泰正和伍孚说着什么,笑声顺着风飘过来,荀攸站在阶下,手里还攥着那卷《春秋》。
宫门外,胡车儿递过父亲的密信。董琰摸了摸袖中温热的竹简,忽然笑了:就像父亲在西凉得看粮草账,他在洛阳,就得把这些文书账、人情账看明白。这黄门侍郎的差事,原是给西凉当“账房先生”来了。
夜风卷着槐花香掠过宫墙,董琰紧了紧袖口。案上的铜砚台,该磨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