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二年,暮冬。
豫州,颖川郡许县,西门外驿站。
丑时的风裹着雪粒砸在窗纸上,董牧正对着舆图出神。案上并排放着两份名册:钟家全族,荀家嫁女队伍和预备随行的嫁妆护卫二十人。按原计划,钟家卯时先走崤山北道,荀家二十日后沿南线绕行,待董牧护送完钟繇返回在关中汇合——他算过,这样分散目标,能降低被黄巾乱兵盯上的风险。
“公子,钟先生的竹简都装箱了,外层裹了盐袋,看着就像寻常商货。”庞德进来时,甲胄上的冰碴蹭在门框上,簌簌作响,“荀府刚才派人来问,嫁妆里的青铜礼器要不要提前运到驿站暂存?”
董牧指尖在“阳翟”二字上顿了顿:“让他们先存府里。告诉荀伯父,按计划好的日期,我派许褚带十骑去接,确保万无一失。”他总觉得许县这几日的空气像冻住的冰,阴沉沉的,却说不清哪里不对。
忽有马蹄声撞破夜色,驿站门被撞开时,一个黑衣骑士快步入内,紧揣着个油布包。从怀里掏出块半截的“袁”字玉佩:“董公子,我主袁术自南阳给你的信……”
油布包里是张揉烂的麻纸,字迹用炭笔写就,潦草得几乎认不出:“阴氏募死士,伏于阳翟,目标劫杀董牧和钟家,抢夺荀家送亲队伍。速决。”
没有落款,没有多余的话。
董牧捏着麻纸的手猛地收紧。袁术为何送信?他瞬间想通——阴家祖籍南阳,与袁家虽为乡党,却素来争南阳士族的话语权。阴瑜若借黄巾之手在颍川得势,难免不会染指南阳,袁术这是借刀杀人,既卖董家一个消息,又能借董家之手削弱阴家,算盘打得精。
“庞德,去荀府。”董牧把麻纸凑到烛火上烧了,灰烬落在案上,他的声音冷静得像结了冰,“告诉荀伯父,不是商量,是通知——半个时辰内,让采苓带贴身人和最重要的嫁妆来驿站,与钟家合兵西走。”
庞德刚要动,又被他叫住:“告诉荀伯父:第一,死士要的是‘分散的目标’,合兵一处,他们分不清该先杀谁;第二,钟家商队有十二辆车,混进荀家的人,就像盐里掺了沙,找不出;第三,错过今日卯时,等阴家发现我们变了主意,换个地方设伏,我们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。”
他语速平稳,每一句都戳在要害上——不是恳求,是用利害关系逼荀家做决断。
荀府内,荀父攥着茶盏的手在发抖。“阿牧这是疯了?”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“采苓还没出阁,这时候跟男人的队伍走,成何体统?”
荀母在一旁抹泪:“可那信……若真是阴家的死士……”
“爹,娘,我去。”荀采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,她已换了身便于行动的布裙,手里拎着个小包袱,里面是几件换洗衣物和那枚狼牙挂坠,“阿牧说得对,礼数再大,大不过性命。阴家要的是让董家与荀家结不成亲,我若留下,才真遂了他们的意。”
她走到父亲面前,眼神亮得惊人:“钟家有竹简,董家有护卫,我们荀家有什么?只有‘董家未婚妻’这个名头。合在一起,我们是‘董钟荀三家西迁’,分量重;分开,我们就是‘董家未过门的媳妇’,最软的柿子。”
荀父望着女儿,忽然想起董牧方才让庞德带的话,喉间动了动——这孩子,竟比他看得透。他猛地起身:“让族弟带二十骑护卫,把最重要的典籍和地契装上马车,其余嫁妆……全不要了!”
卯时整,天色如墨,十二辆商车刚驶出西门,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荀家的三辆马车赶了上来,荀采掀帘望过来,与董牧的目光在夜色里撞了个正着,她没说话,只对他点了点头。
董牧松了口气,对钟繇道:“先生,让车队把速度提起来,尽量在辰时前过阳翟地界。”
钟繇望着混入车队的荀家马车,忽然道:“你如何知道阴家会对我们动手?”
“袁术报信。”董牧勒住马缰,抽出腰间的刀,“阴瑜恨我,是‘董家能娶到荀家女’这件事。断了这门亲,既能维护他家的体面,又能有机会和荀家结亲,一石二鸟。”
行至巳时,阳翟地界,队伍刚进一处换作落马坡的峡谷,两侧山梁突然滚下巨石,砸断了前路。紧接着,百余黑衣人手执短刀从林中窜出,动作利落得不像黄巾乱兵——他们不喊不叫,直扑中间的几辆马车,显然清楚目标在哪里。
“是死士!”庞德嘶吼着拔刀,“公子,他们专冲钟先生和荀姑娘的车!”
董牧心头一沉——这些人果然是冲着“核心目标”来的。他策马冲到荀家马车前,对车夫吼道:“往钟先生的车后靠!”又对庞德道,“让十骑护住车队,其余人跟我冲左路,把他们引开!”
刀光瞬间撞在一起。死士的刀法狠辣,招招往要害捅,根本不恋战,撕开一个口子就往马车扑。许褚提着重刀砍翻两个死士,却被第三个死士用短刀划中左臂,血瞬间染红了袖子。“公子!这些人不怕死!”
董牧反手一刀劈开一个死士的喉咙,余光瞥见有三个死士已冲到钟繇的马车前,刀尖几乎要挑开车帘,却不见董牧有丝毫着急。
待车帘被挑开,里面坐着的是两个抱着竹简的老仆,根本不是钟繇本人。死士见状一愣,这片刻的迟疑,已被庞德带着护卫围住。
“他们要的是活目标!”董牧高声道,“所有人分散开,别让他们看出谁是真的!”
护卫们立刻散开,有的假装护着空车,有的围着粮车打转。死士们果然慌了,阵型开始散乱。董牧抓住机会,对许褚道:“带五骑冲右路,放火烧他们的退路!”
火借风势,很快在林边燃起,浓烟呛得死士们睁不开眼。董牧趁机指挥护卫收缩阵型,将剩余的死士围在中间。领头的死士见势不妙,突然横刀自刎,其余死士见状也纷纷效仿,转瞬间竟无一生还,连个活口都没留下。
硝烟散去,地上躺着百余具尸体,全是黑衣死士,身上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。护卫也折损了七骑,庞德的右臂被划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,正由荀家的医士包扎。
硝烟彻底散在落马坡的寒风里,董牧勒马立于尸身之间,望着地上的狼藉,眉头微松。
此次厮杀,阴家死士足有百余,个个悍不畏死;而己方护卫连荀家带董家,满打满算不过五十骑。可最终清点下来,死士尽数伏诛,己方仅折损七骑——这近乎十四比一的伤亡比,在兵力明显劣势的情况下,实属难得。
钟繇走近董牧,声音里带着惊叹:“这些死士狠得像狼,怎么咱们折损这么少?”
董牧擦拭着刀,目光扫过方才战斗的痕迹,缓缓道:“他们人多,却只盯着‘目标’冲;咱们人少,却分了三股。”
他抬手点向左侧山根:“庞德带十骑护住车队中枢,是根基,不能乱;”又指向右侧燃着余烬的林地,“许褚带五骑冲右路放火,是扰敌,让他们慌;”最后落在自己身前的雪地上,“剩下的人随我冲左路,是正攻,逼他们分兵。”
“三股人各有各的用处,看似散,实则互相应援。”董牧顿了顿,指尖在空气中虚画着阵型,“他们百余死士挤在一处冲,咱们便拆成小股,你打你的密集阵,我打我的散花阵。他们拳头再硬,打不到人也是白搭;咱们小组虽小,却能盯着他们的缝隙捅刀子。”
钟繇听得真切,眼神里带着恍然:“难怪那些死士冲得猛,却总像被什么绊着——原来你是故意让护卫分散,让他们抓不住重点,只能跟着咱们的节奏乱冲。”
“正是。”董牧点头,“他们人多,若咱们也聚成一团,正好被他们围住砍杀。可拆成小股就不一样了:护车队的人守住要害,左路冲阵的人撕开缺口,右路放火的人断其后路。三股人看似各打各的,实则像三只手,一只摁住,一只撕扯,一只烧根,再凶的狼也架不住这么折腾。”
荀采站在马车旁,望着那些或护车、或警戒、或清理战场的护卫,忽然明白过来:方才战斗最烈时,她隔着车帘看见,护卫们从不是一窝蜂地冲,而是三人一组,你攻我守,你进我退,哪怕被死士冲散,很快又能聚成小股反杀——就像撒在地上的豆子,看着散,踩上去却硌得人脚疼。
“这法子……”钟繇走上前,望着地上死士扎堆的尸身,“既不让他们的人多优势发挥出来,又能让咱们的人个个都用在刀刃上。”
董牧收刀入鞘,雪光映着他年轻却沉稳的侧脸:“乱世打仗,拼的不光是勇,更是怎么把人用活。人少就别学人家摆大阵,拆成小股,像狼崽掏熊瞎子似的,专找软处下嘴,才能少流血,多成事。”
风卷着雪沫子掠过峡谷,将血腥味吹散了些。护卫们已将死士的尸身拖到一处焚烧,火光中,五十骑护卫重新整队,虽少了七人,却比来时更显精悍。
董牧抬手一挥:“走,过了这落马坡,前面就是关中。”
马蹄声再次响起,比来时更沉,也更稳。所有人都明白,方才那一场厮杀,不仅是赢了死士,更是赢在了那看似散乱、实则暗藏章法的调度里——那是属于董牧的,在乱世里护着众人活下去的智慧,来自千年后的智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