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二年,初夏。
豫州,颖川郡许县,东湖湖心亭。
晨雾刚散,水面浮着一层薄烟,画舫凌波,亭台环列,竟比寻常集市还要热闹。这场由南阳阴氏嫡子阴瑜发起的诗会,早已传遍许县——他不仅请来了南阳大儒綦毋俊坐镇评点,带了两车精装诗卷,更邀齐了避难于此的各方世家:洛阳袁氏的旁支子弟袁忠、陈留吴氏宗主吴资、颍川陈氏的陈群,连久居乡野的韩融都被亲族硬请了来。
“听说了吗?阴公子为这场诗会准备了三个月,特意让族中子弟抄录了洛阳最新的诗评,就等着今日压过董牧。”
“何止!他昨晚在韩府设宴,跟南阳同乡说,定要让‘西凉来的野小子’知道,诗赋不是挥刀弄枪。”
议论声里,阴瑜正立在主舫船头,一身月白锦袍,腰间玉带束得一丝不苟。他接过随从递来的折扇,轻轻展开,扇面是綦毋俊亲题的“雅韵”二字,目光扫过亭外,落在正捧着食盒大快朵颐的许褚身上,嘴角勾起一抹冷笑。
董牧带着庞德、许褚刚踏上木板桥,就被这阵仗惊了下。亭中案几上,不仅摆着时鲜瓜果,更列着《诗经》《楚辞》的精抄本,连笔墨都是洛阳最时兴的“张芝笔”“韦诞墨”,处处透着精心布置的刻意。
“董公子来了。”阴瑜转身相迎,语气热络,眼神却瞟向许褚手里的酱肘子。
“这位壮士……是许家堡的许褚吧?听闻仲康公子力能扛鼎,只是这诗会之上,总该有些雅态,怎还捧着肉食?”
许褚嘴里塞满肘子,含混道:“俺爹说,吃饱了才有力气护着人……”
“护人?”阴瑜折扇轻摇,声音不大却恰好让周围人听见,“诗会之上,何来危险?倒是这狼吞虎咽的样子,倒像是西凉军营里的做派——董公子莫怪,我不是说壮士,只是觉得,‘教化’二字,终究是中原士族更讲究些。”
这话像软刀子,明着说许褚无礼,实则暗讽董牧出身西凉、不懂教化。南阳同乡立刻附和:“阴公子说得是,诗书传家,最讲仪态。”袁忠也轻哼一声,显然对“武人之子”占了荀家婚约不满。
董牧神色未变,走到许褚身边,拿起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,朗声道:“仲康前日在城北杀退黄巾散兵,护了百余名百姓,当时他手里攥着的,就是这样的肘子——边吃边战,才保住了那些‘讲究仪态’的士子家眷。比起空谈教化,我倒觉得,能在乱世里护人的‘吃相’,才是真风骨。”
陈群忽然开口:“董公子说得是,家父常说‘救民于难,胜似坐而论道’。”他虽曾对董牧有偏见,却更看不惯阴瑜的刻薄。
阴瑜脸色微沉,却很快扬声道:“董公子善言,不如以诗会友?今日三题,‘夏景’‘离思’‘山河’,由綦毋先生评定,如何?”他早备下三篇诗稿,皆是模仿汉赋笔法,辞藻繁丽,料定董牧出身边地,写不出这般“雅作”。
第一题“夏景”,阴瑜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简,吟道:“朱明启序,薰风拂畴。荷披绿盖,柳曳青旒。蝉鸣高树,燕戏芳洲。闲居逸豫,以消百忧。”
诗句模仿《楚辞》句式,堆砌了不少夏景典故,綦毋俊抚须赞道:“典丽工稳,有西京遗风。”南阳子弟立刻喝彩。
董牧望向舫外,见东侧画舫的窗边,荀采正拈着片荷叶,指尖轻轻拨弄着叶上的水珠。她今日穿了件浅碧襦裙,裙摆上绣着并蒂莲,见董牧看来,慌忙将荷叶挡在脸前,只露出双含笑的眼睛。
莲叶何田田。
鱼戏莲叶北。”
这是汉乐府旧辞,他稍作调整,添了几分灵动。诗虽质朴,却把荷塘的生机写得活灵活现,尤其“鱼戏莲叶”的往复句,藏着少年人说不清的情意。荀采握着荷叶的手微微发颤,叶上的水珠滴落在裙角,洇出个小小的湿痕,像她此刻的心跳。
荀绲笑道:“质朴见真趣,好。”
第二题“离思”,阴瑜显然早有准备。他吟了首四言诗,通篇用“伯劳飞燕”“参商”等典故,写“君子之别,有礼有节”,末句“非兰芷不佩,非玉帛不将”,明着说离别礼仪,实则暗讽董牧与荀采的婚约“名不正言不顺”。
董牧走到亭边,望着远处许县城门——那里或许有父亲从冀州寄来的家书,或许有兄长在洛阳的消息。口气,吟道:
“十五从军征,八十始得归。
道逢乡里人,家中有阿谁?
兔从狗窦入,雉从梁上飞。
中庭生旅谷,井上生旅葵。
舂谷持作饭,采葵持作羹。
羹饭一时熟,不知贻阿谁。
出门东向看,泪落沾我衣。”
这是汉末流传的《十五从军征》,他略作删减,将乱世离别的悲苦写得入木三分。诗中没有华丽辞藻,却字字泣血,听得不少经历过战乱的人红了眼眶。荀采想起董牧曾讲起过的,在洛阳为质的董琰,被董牧表达的情感所感染鼻尖一酸,悄悄用帕子按了按眼角(董牧其实完全没往那方面想)。
阴瑜的脸彻底沉了。他没料到董牧能拿出这般直击人心的诗,第三题“山河”,是他最后的胜算。他展开长卷,吟了篇模仿扬雄《蜀都赋》的诗,从“昆仑天柱”写到“东海洪波”,辞藻堆砌如山,却满是空泛的铺陈。
董牧望着远处连绵的颍川丘陵,又想起陇西的陇山、河西的大漠,朗声道:
“东临颖川,以观山河。
水何澹澹,山岛竦峙。
树木丛生,百草丰茂。
秋风萧瑟,洪波涌起。
星汉灿烂,若出其里。
幸甚至哉,歌以咏志。”
他化用了曹操未来的《观沧海》,只将“碣石”改为“颍川”,瞬间把山河的壮阔与少年的壮志融在一起。诗中没有典故,却有吞吐天地的气魄,比阴瑜的繁丽辞藻不知高出多少。
满场寂静,连风吹荷叶的声音都停了。綦毋俊愣了半晌,忽然起身拱手:“此诗有囊括宇宙之志,当为今日第一!老夫自愧不如!”
陈寔抚掌大笑:“好一个‘星汉灿烂,若出其里’!这才是我汉家男儿该有的诗!”
阴瑜手里的折扇“啪”地断了扇骨,他望着董牧,脸色青白交加——三个月的准备,精心布置的诗会,终究成了对方扬名的垫脚石。
散场时,荀采的侍女匆匆追上董牧,递来一个锦囊,里面是半块杏仁酥,还有张纸条,字迹娟秀:“三首诗句,妾记之矣。”
董牧握紧锦囊,抬头望向画舫,只见窗边的素色身影正回头望来,四目相对,千言万语都藏在风里。
许褚扛着短戟跟在后面,瓮声问:“那些人不笑俺了,你赢了?”
“当然,九年义务教育背了那么多诗词,是他一个小小阴家能打败的?”董牧笑着说了句许褚听不懂的话,自己可是把曹老板的诗都提前借用了。
将锦囊贴身藏好。他知道,这场诗会,阴瑜用尽心机,却终究没懂——乱世里的诗,从来不止于笔墨,更在于骨血里的担当。而他与荀采的情意,也在这场暗战里,愈发坚韧如钢。
湖面的风带着荷叶香,远处的烽火台依旧矗立,少年的诗声却像一粒种子,落在了许县的士林深处,也落在了乱世的土壤里,等着生根发芽的那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