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二年,暮春。
豫州,颖川郡许县,东南三十里许家堡。
青石寨墙在日头下泛着冷光,墙垛后的弓弩手手按弓弦,眼神比寨门石狮还沉。董牧勒住马,望着这处颍川豪强的根基所在,对身侧的庞德道:“许家三代经营,光这寨墙就有两丈厚,比寻常县城还结实。”
庞德嗯了一声,指尖摩挲着腰间环首刀的刀柄。他今年二十,从陇西跟着董卓征战五年,刀下斩过羌酋,阵前接过箭矢,此刻望着许家堡的私兵队列,眼神里带着沙场老将的审视——那些劲卒虽甲胄齐整,却少了些真刀真枪磨出的悍气。
三日前,许家主人许邵遣人送帖,说“堡中子弟需习实战,闻董公子与段公渊源深,特请赐教”。董牧心里明镜似的,这是许家借着段颎与荀家的情分,来探他的斤两。许家虽是地方豪强,却与颍川士族盘根错节,尤其许邵的妻妹是荀绲的表亲,如今见他成了荀采的未婚夫,这才递来实打实的善意。
寨门“吱呀”开了,许邵长子许定迎出来,身后跟着个半大少年。那少年十三四岁模样,身量已近七尺,肩宽背厚,胳膊比寻常汉子的腿还粗,一双眼睛瞪得像铜铃,正是许邵幼子许褚。
“董公子,家父在堂上候着。”许定拱手,话音刚落,许褚已梗着脖子开了口:“你就是董卓的儿子?听说西凉军能生撕蛮牛,是真的?”
许定脸一沉:“仲康!休得放肆!”
董牧却笑了,这少年的浑劲,倒像极了初入军营的西凉健儿:“生撕蛮牛的是我父亲麾下的胡车儿,我没那本事。不过庞德兄倒是在陇西一拳打死过疯牛,要不要试试?”
许褚眼睛瞬间亮了,像见了猎物的猛虎:“真的?那便试试!”
许邵在正厅听见动静,快步走出来,瞪了许褚一眼,又对董牧致歉:“犬子无状,让公子见笑了。”
董牧忙道:“堡主言重了,仲康公子直爽,倒是像我西凉的性子。”
入厅坐定,酒过三巡,许邵引着众人到堡内演武场。场边竖着十根碗口粗的木桩,许定解释:“这是仲康平日练力的,他能一拳打断三根。”
许褚立刻走到桩前,扎下马步,一声低喝,右拳猛地砸在木桩上。“咔嚓”三声脆响,三根木桩竟真的从中断裂,断口处木屑飞溅。
许家子弟一阵喝彩,许褚得意地看向庞德,扬了扬下巴:“你能吗?”
庞德放下酒盏,缓步走到场中,活动了下手腕。他比许褚岁数大,沙场的磨砺让他肩背更宽,手臂上的伤疤纵横交错,每一道都藏着生死搏杀的经验。“比力没意思,不如试试拆招?”
许褚立刻抄起一根碗口粗的铁棍,足有三十斤重,在他手里却轻如木杖。“你来!”
庞德解下短刀递给董牧,赤手空拳迎上去。许褚一声吼,铁棍带着风声横扫过来,直取庞德腰侧——这打法毫无章法,全凭一股蛮力,却快得惊人。
庞德毕竟是经过战阵的,侧身避开的同时,左手闪电般抓住棍身。谁知许褚力气大得邪门,手腕一翻,铁棍猛地向上挑去,竟带着庞德的身子晃了晃。
“好力气!”庞德低赞一声,借势松开手,右脚顺势在棍身上一踏,整个人如狸猫般蹿到许褚左侧,右手成掌,轻轻按在他后心。这一掌看似轻飘飘,却正按在发力的穴位上,许褚只觉后心一麻,半边身子顿时使不上劲。
“不算!你偷袭!”许褚不服,揉了揉后心,再次抡棍砸来。这次他学乖了,铁棍舞得密不透风,护住周身要害。
庞德不再硬碰,游走在棍影之外,时而用掌缘切他手腕,时而用脚尖勾他脚踝。许褚的力气虽大,却跟不上庞德的步法,十几个回合下来,呼吸渐渐粗重,额头渗出细汗,铁棍的攻势也慢了下来。
“看拳!”许褚忽然变招,左手弃棍,攥成拳头直捣庞德面门,右手同时回拉铁棍,想前后夹击。这招是他跟堡里护院学的,平日屡试不爽。
庞德眼中精光一闪,不退反进,左臂格开他的左拳,右手精准地扣住他持棍的右腕,猛地向后一拧。许褚只觉手腕剧痛,铁棍“哐当”落地,整个人被拧得转过身来,后背重重撞在庞德怀里。
庞德顺势按住他的肩膀,轻声道:“服了吗?”
许褚挣了两下,竟没挣开,一张脸憋得通红,眼里却没了刚才的戾气,反而多了几分佩服:“你比我厉害……但我没输在力气,是输在法子!”
董牧在一旁笑道:“打仗本就不全靠力气,就像许家堡的防务,光靠墙高没用,还得懂布防、会用器械。”
许褚猛地抬头,看着董牧:“那你能教我这些法子吗?我想跟你走!”
这话一出,满场皆惊。许邵眉头紧锁:“仲康!胡闹什么!”
“我没胡闹!”许褚梗着脖子,“留在堡里只能打打山贼,跟着董公子才能学真本事!将来像段公那样平羌胡,像董卓将军那样打黄巾!”
许邵正要呵斥,他身旁的堂弟许季忽然开口:“大哥,让仲康去历练历练也好。当年段公平羌,咱家捐过五百石粮,段公亲笔写的谢函还在祠堂供着。董公子是段公侄孙,又是荀家女婿,咱们信得过。”
许邵看向董牧,见他眼神诚恳,又想起荀绲前日说的“董牧虽年少,却有段公之风,重诺守信”,心里渐渐松动。他知道这幼子性子野,留在堡里迟早惹祸,跟着董牧或许真能磨出个模样。
“也罢。”许邵叹了口气,对许褚道,“去可以,但得立个规矩:一要听董公子的话,二不可滥杀无辜,三要记得许家堡的根。”
许褚立刻跪地磕头,声音响亮:“儿子记住了!”
许邵又对董牧拱手:“董公子,仲康就拜托你了。这孩子力气大,就是性子直,若有不对的地方,尽管管教。”说着从兵器架上取下一柄短戟,递给许褚,“这是你祖父当年随皇甫嵩讨羌时用的,带着它,别忘了咱们许家也有血性。”
许褚接过短戟,戟身虽有些斑驳,却依旧锋利,握在手里沉甸甸的,像握住了整个许家的期许。
离开许家堡时,许褚扛着短戟跟在董牧身后,脚步迈得又大又急,不时偷偷看庞德,眼里满是“下次再比试”的不服。庞德被他看得发笑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这力气,好好练个三五年,我未必是对手。”
许褚顿时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白牙,倒像个得了糖的孩子。
董牧勒住马,回望许家堡的寨墙。阳光洒在墙头上,铜铃依旧在响,却仿佛多了几分暖意。他知道,许家的认可,不止因为段颎的旧情和荀家的脸面,更因为刚才那场打斗——庞德没下死手,许褚虽败却不服输,这股子磊落,让两家的关系从“试探”变成了“托付”。
“往回走吧。”董牧调转马头,“钟先生还等着咱们回去论《孙子》呢。”
庞德应了一声,许褚立刻跟上,嘴里还在念叨:“刚才你那步法叫什么?能不能教我?”
风拂过麦田,掀起层层绿浪,带着颍川的麦香和少年人的意气。董牧看着身边这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——庞德沉稳如山,是久经沙场的盾;许褚勇猛似虎,是未经雕琢的矛——忽然觉得,自己在颍川的路,正越走越宽。
许县的方向,荀府的梅树该要开花了。而他的身边,已有了能护着花期的力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