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二年,春。
豫州,颖川郡许县。
中平二年腊月,许县的城门楼子上还挂着去年的旧灯笼,被北风刮得摇摇欲坠。董牧跟着钟家的马车穿过城门洞时,听见守城的兵卒在议论:“听说了吗?皇甫嵩将军在长社用火攻,烧得黄巾贼哭爹喊娘!”
“那是!也不看看是谁的兵——朱儁将军的先登营,都是从并州调来的锐士!”
钟繇掀开车帘,望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,低声道:“许县是颍川大县,又是通往陈留、汝南的要道,黄巾虽乱,这里倒还安稳。不少洛阳和颍川的世家,都把家眷送到这儿避祸。”
董牧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街两旁的宅院多是高门大户,门楣上挂着“颍川陈氏”“南阳韩氏”的匾额,连路边摆摊的小贩都带着几分书卷气——这与西凉的粗犷截然不同,连空气里都飘着“士族”的味道。
钟家在许县早有祖宅,虽不如长社的府邸宽敞,却也雅致。安顿下来的第三日,就有访客上门。
“钟小兄弟,别来无恙?”
来者是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,穿着件月白长衫,面容清癯,颔下留着三缕短须,正是颍川陈氏的子弟陈纪。他身后跟着个十岁左右的少年,眉眼与他有几分相似,却是满脸桀骜——那是他的儿子陈群。
“元方兄。”钟繇拱手相迎,“伯父安好?”
“托福,家父在乡野避乱,倒也安稳。”陈纪的目光落在董牧身上,带着几分好奇,“这位是?”
“这位是董牧,陇西来的,师从家父。”钟繇介绍道,“阿牧,这位是陈太丘(陈寔)的长子,陈纪元方先生。”
董牧拱手行礼。他早听过陈寔的名声,这位颍川名士以“德行为世所重”,与钟迪、荀淑并称“颍川三贤”。眼前的陈纪虽年轻,却已在洛阳做过尚书令,是士族圈子里的翘楚。
“久闻董公子之名。”陈纪笑着回礼,“前几日听舍弟说,长社之乱,有位少年凭胆识护得钟府周全,想来就是公子了。”
董牧刚要谦逊几句,旁边的陈群忽然开口:“爹你常说‘颍川多俊杰’,这西凉来的公子,也懂咱们中原的学问?”
这话带着几分孩童的倨傲,却也戳中了在场人的心思——士族圈子向来看重出身,一个西凉武人的儿子,就算师从钟迪,终究是“外人”。
钟繇正要圆场,董牧却笑道:“陈公子说笑了。学问如江河,西凉的水与颍川的水,本是同源。晚辈在陇西时,常听段公说‘治边如治家’,想来与太丘先生‘教化乡闾’的道理,是相通的。”
他这话既抬了陈寔,又暗合钟迪的教诲,说得不卑不亢。陈纪眼中闪过一丝讶异,连陈群都愣了愣,没再出言顶撞。
“说得好!”陈纪抚掌笑道,“明日舍下有个小聚,都是避乱的同乡,钟世兄若不嫌弃,可带董公子一同来坐坐?”
这是接纳的信号。钟繇连忙应下,送走陈家父子后,拍了拍董牧的肩:“你这几句话,比我在洛阳说十句都管用。士族看重的不是出身,是‘见识’与‘气度’。”
次日的陈家小聚,设在城郊的一处庄园。董牧跟着钟繇走进园门,见亭子里已坐了七八人,为首的是位白发老者,正是陈纪的父亲陈寔。他身边坐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,面容俊朗,眼神温润,正是荀淑的孙子、后来的“王佐之才”荀彧。
“文若,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董牧。”钟繇拉着董牧走到荀彧面前。
荀彧起身拱手,声音温和却有力:“董公子在长社的事,我已听说。危难之际能镇定自若,实属难得。”
董牧回礼:“荀世兄过誉。在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。”
他知道荀彧此刻虽年轻,却已在南阳郡做过守宫令,因不满宦官专权辞官归乡。这位未来的曹魏谋主,此刻正安静地坐在亭角,听众人议论时局,偶尔插一两句话,却总能切中要害。
“波才虽败,黄巾之祸未止。”陈寔叹了口气,“我听说,朝廷为筹军饷,又在西园设了‘卖官钱’,连三公之位都明码标价,这天下……”
“太丘先生勿忧。”荀彧从容道,“皇甫嵩、朱儁皆是名将,只要朝廷能合力平叛,黄巾不足为惧。怕就怕……”他顿了顿,没再说下去,但众人都懂——怕就怕洛阳的宦官与士族内斗,拖垮了平叛大局。
董牧忽然开口:“晚辈以为,黄巾之乱,看似是‘苍天已死’的口号所致,实则是边地与中原的积怨都爆发了。”
这话一出,亭子里顿时安静下来。众人都看向他,连一直沉默的荀彧都挑了挑眉。
“边地胡汉杂居,赋税比中原重三成,戍卒死亡率十有六七;中原的流民,更是连立锥之地都没有。”董牧迎着众人的目光,缓缓道,“张角的‘太平道’,不过是给了这些人一个‘活下去’的念想。若朝廷只知镇压,不除根源,就算平了黄巾,将来还会有黑巾、赤巾。”
这番话,一半是从钟迪的教诲里悟的,一半是在西凉亲眼所见——湟中胡之乱,何尝不是因为朝廷苛待?
陈寔抚着胡须,眼里闪过赞许:“小小年纪,能看到‘根源’二字,不简单。那依你之见,该如何除根?”
“轻徭薄赋,不分胡汉。”董牧斩钉截铁,“边地设‘互市’,让羌汉交易公平;中原开‘公田’,让流民有地可种。就像钟先生说的,‘治天下如理丝,要先解结,再理顺’。”
荀彧眼中精光一闪:“董公子的意思,是要‘均利’?”
“正是。”董牧点头,“利均则心齐,心齐则乱止。”
亭子里一片默然。这道理说着简单,却要触动士族和朝廷的根本利益,谈何容易?但没人再把他当寻常少年——能从黄巾之乱看到“胡汉矛盾”与“民生疾苦”,这份见识,连许多老臣都未必有。
聚会散时,荀彧特意走到董牧身边:“董公子对边地的见解,荀彧受益匪浅。若不嫌弃,改日可来舍下一叙?家叔(荀爽)常说‘边地安则天下安’,他定愿与公子聊聊。”
这是极高的礼遇。董牧连忙应下,看着荀彧离去的背影,忽然明白钟繇为何说“颍川多俊杰”——这些人虽处乱世,却仍在思考如何“治天下”,而非只图自保。
接下来的几日,钟繇带着董牧拜访了不少避乱的名士。
去韩融府上时,恰逢少年郭嘉在院里放风筝。这位未来的“鬼才”此刻才十三四岁,见了董牧,张口就问:“听说你能从马脚印看出马的年龄?那你看我这风筝线,能撑到几时?”
董牧看了眼他手里的丝线,笑道:“撑到风起时。风大则线断,风小则难远,郭公子是想让风筝飞高,还是想让线不断?”
郭嘉眼睛一亮:“你这话说得有趣!比那些老学究强多了!”
在戏志才家,这位以“毒计”闻名的谋士正卧病在床,却仍与董牧讨论《孙子兵法》。当董牧说出“兵者,诡道也,亦仁道也——不战而屈人之兵,方是仁”时,戏志才咳着笑道:“你这孩子,骨子里是西凉的刀,外面却裹着中原的儒,有意思。”
董牧的名字,渐渐在许县的名士圈里传开。有人说他“有段颎之风,懂边地事务”,有人赞他“少年老成,见解独到”,连原本对他有偏见的陈群,都在一次论辩后,主动把自己的《论语》注本借给了他。
除夕夜,钟府的炭盆烧得正旺。钟迪看着董牧案上堆着的书信——有荀彧的,有郭嘉的,甚至还有陈寔的亲笔——忽然道:“阿牧,你可知为何这些名士愿与你结交?”
董牧摇头。
“因为你既不是纯粹的西凉武人,也不是刻板的中原士族。”钟迪笑道,“你懂他们的‘理’,也懂边地的‘难’。乱世之中,最缺的就是能把‘理’与‘难’捏合到一起的人。”
董牧看着窗外的雪,忽然想起父亲在冀州打仗,兄长在洛阳为质,而自己在许县结识的这些人,未来都将成为左右天下的力量。钟繇说得对,颍川的人脉,不是靠送礼、攀附得来的,是靠“见识”与“真诚”换的。
“等开春,我带你去见孔融。”钟繇端着酒碗走过来,“他虽在北海,却常来许县访友。此人虽有些迂腐,却在士林中声望极高,与他结交,对你将来大有裨益。”
董牧举起碗,与他碰了一下。酒液温热,带着粮食的醇厚,像极了他在许县收获的情谊。
窗外的雪越下越大,覆盖了许县的街巷,却盖不住少年心中悄然生长的志向。他知道,在许县的这段日子,不仅是避难,更是为未来埋下的伏笔。这些在乱世中相识的名士,这些在寒夜里结下的情谊,终有一天,会在天下大乱的棋盘上,落下关键的一子。
而他董牧,不再是那个只能在西凉草原上射箭的孩童,已开始在中原的土地上,扎下属于自己的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