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元年,冬。
豫州,颍川郡长社县,钟府。
八月的时候,董牧就收到父亲董卓攻打黄巾不力,朝廷将其撤换,由皇甫嵩继续攻打黄巾军的消息。
前世作为历史研究生,董牧清楚地知道父亲在黄巾之乱中的糟糕表现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:十一月,皇甫嵩就消灭了黄巾主力,但正由于主力覆灭,开始有小股乱军游荡于颖川境内。
书房的炭盆上悬着铜壶,水汽氤氲里,董牧正对着《汉书·地理志》标注河西四郡的戍卒分布。钟迪坐在对面,指着“张掖属国”三字道:“这里的匈奴义从,当年段公是用‘岁赐帛二万匹’稳住的。你爹在河东用盐池分利结羌胡,路数相近,只是少了段公那份‘恩威并记’的细处。”
董牧笔尖一顿:“先生是说,光给好处不够,还得让他们知道规矩?”
“正是。”钟迪捻须笑道,“去年你说‘分顺逆不分胡汉’,如今该加一句‘明赏罚更要明尺度’。边地治理,就像你练剑时的收放,过刚易折,过柔易欺。”
这半年来,董牧的学问日渐扎实:晨间析《汉律》里的“蛮夷律”,把羌汉互殴、牛羊纠纷的判例抄录成册;午后对着舆图推演“飞刍挽粟”之法,算清从河东运粮到凉州的损耗;傍晚跟庞德练刀时,总会想起钟迪的话——“刀法如治法,劈要准,撩要巧,绞要留余地”。
腊月的风裹着雪籽敲窗时,一份来自洛阳的急报撞碎了这份宁静。
“八州黄巾俱起!张角称‘天公将军’,南阳波才已陷颍川数县,兵锋直指长社!”
驿卒的嘶吼穿透巷弄,钟府的僮仆们顿时慌了神,连烧火的老妇都攥着拨火棍直发抖。董牧正帮钟迪整理段颎的旧档,听见喊声,指尖在“湟中平叛”四字上猛地收紧——乱世,终究还是来了。
三日后的黄昏,一个身披霜雪的身影策马闯至钟府。来人翻身下马时动作急切,皂衣上沾着泥污,却掩不住眉宇间的沉静,正是钟迪之子、时任尚书郎的钟繇。
“爹!”钟繇冲进内院,见父亲正与一少年整理书卷,先是一愣,随即快步上前扶住钟迪,“洛阳已遣皇甫嵩、朱儁出兵,我请了急假,回来接您去许县避祸!”
他说话时,目光落在董牧身上。这少年穿着半旧的短打,袖口沾着墨迹,手里却捏着一柄保养得极好的短刀,眼神清亮得不像寻常学子。
“这位是董牧,陇西来的,段颎公的侄孙,跟着我研习边事。”钟迪介绍道,“阿繇,就是他,前日还跟我论及‘河西四郡如何制衡羌胡’,见识不凡。”
钟繇拱手:“董公子。”他在洛阳曾闻“董卓有子,三岁就能断马伤”,此刻见这少年虽年少,举止却沉稳,不由得暗生几分留意。
董牧还礼:“钟世兄。”他知道钟繇,不仅是钟迪之子,更以才思敏捷闻名洛阳,未来的“楷书之祖”,此刻虽只是尚书郎,却已显露出经世之才。
“别耽搁了!”钟迪推了推钟繇,“波才的乱兵离长社不过百里,收拾些要紧的书卷、干粮,连夜就走!”
入夜时分,雪下得紧了。钟府上下正往马车上搬东西,忽然听见城南传来一阵喧哗,紧接着是哭喊声、铁器碰撞声。庞德提着刀从外面撞进来,甲片上沾着血渍:“先生!小公子!城南流民被黄巾裹挟,正在劫掠富户,已经快到咱们这条巷了!”
钟繇脸色骤变,拔刀出鞘:“爹,您先上车,我来断后!”
“不可!”董牧按住他的手臂,目光扫过院角的柴房、墙根的积雪,“钟世兄是朝廷命官,留得有用之身才是正理。让我来。”
钟繇皱眉:“你……”
“我在西凉见惯了这种场面。”董牧打断他,声音压得极低,“庞德,你带先生和家眷从后门走,往城北密林去,我随后就到。记住,别走大路,沿着颍水支流的冰面走,脚印会被雪盖住。”
钟迪看着董牧眼底的笃定,想起段颎当年临危不乱的模样,沉声道:“阿繇,听他的!董牧,万事小心!”钟繇还想说什么,却被父亲拽着上了马车。
车轮碾过积雪的声响渐远时,董牧迅速闩上大门,对庞德道:“去柴房搬些枯枝,堆在门后,浇上灯油——别点燃,留着唬人。再把院角那口枯井的石板移开,咱们留条退路。”
庞德刚搬完枯枝,外面就传来“砰砰”的撞门声,夹杂着粗野的喊叫:“开门!开门!再不开门烧了你们院子!”
董牧深吸一口气,示意庞德躲在门后,自己则走到院子中央,扬声道:“外面是哪位好汉?我家只是寻常读书人家,没什么财物……”
“少废话!”一个粗嘎的声音打断他,“波才将军说了,颍川士族都是朝廷走狗,见一个杀一个!”
“哐当”一声,门板被撞开一道缝,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举着刀探进来,看见董牧,咧嘴笑道:“还有个半大的小子,正好抓去当炮灰!”
就在汉子推门的瞬间,董牧猛地将手里的石灰包掷了过去。那汉子猝不及防,被石灰迷了眼,痛得嗷嗷直叫。庞德趁机从门后冲出,一刀劈在汉子的刀背上,震得他兵器脱手。
“点子扎手!”有人喊了一声,七八个乱兵涌了进来,手里的刀枪在雪光下闪着寒芒。
董牧拉着庞德退到台阶上,低声道:“别硬拼,往枯井那边引。”他知道这些乱兵多是被裹挟的流民,看似凶悍,实则怕死,只要杀退领头的,剩下的自会溃散。
一个瘦高个乱兵举枪刺来,董牧侧身避开,顺势抽出腰间短刀,照着对方的手腕削去。那乱兵惨叫一声,枪掉在地上。庞德则如猛虎下山,刀刀不离乱兵要害,转眼间就砍倒了两个。
“是西凉军的路数!”有乱兵认出庞德的刀法,顿时慌了神。
董牧抓住机会,扬声道:“我乃董卓之子董牧!我爹的大军就在城西,敢伤我一根汗毛,屠了你们全寨!”
这话半真半假,却足够唬人。董卓在西凉的凶名早已传遍中原,乱兵们本就心虚,听见“董卓之子”四字,脚步顿时迟疑。
就在这时,那被石灰迷眼的汉子缓过劲来,嘶吼着扑向董牧:“小杂种骗我!”
董牧早有准备,转身就往枯井跑,脚下故意一滑,看似要摔倒,却在汉子扑来的瞬间猛地侧身。那汉子收不住脚,“扑通”一声摔进枯井,发出一声闷响。
剩下的乱兵见状,再也不敢恋战,拖起受伤的同伴就跑,连掉在地上的刀枪都顾不上捡。
庞德追到门口,见他们跑远,才回头道:“小公子,没事吧?”
董牧擦了擦额头的汗,指尖被短刀磨出了血痕:“快,去追先生他们。”
两人踏着积雪往城北赶,跑过三条巷弄,远远看见密林边有火光在闪烁。钟繇正举着火把张望,见他们身影,立刻迎上来,目光落在董牧带血的袖口上,眉头紧锁:“受伤了?”
“小伤,不碍事。”董牧笑道。
钟繇却从怀里掏出伤药,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,仔细包扎起来。火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,董牧忽然想起在河东时,兄长董琰也是这样给自己处理练箭时的伤口。
“刚才在院里,多谢你。”钟繇的声音很轻,却带着真诚,“若不是你,我爹……”
“钟世兄言重了。”董牧打断他,“先生待我如子,我岂能坐视不理?”
钟迪走过来,看着自己年近三十的儿子与年幼的弟子相顾一笑的模样,忽然道:“阿繇,董牧这孩子,有勇有谋,更难得的是重情义。你们年纪相仿,往后……可多亲近。”
钟繇点头,看向董牧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:“董牧,今晚之事,钟繇记在心里。你我虽初识,却已共历生死,这份情分,非同一般。”
董牧心里一暖,刚要说话,却见远处传来更密集的火光,隐约有马蹄声。钟繇脸色一变:“怕是皇甫嵩的大军到了,咱们快往许县走,别被乱兵裹挟。”
一行人踏着薄冰沿颍水支流前行,钟繇扶着父亲走在前面,董牧和庞德断后。雪光映着冰面,像铺了层碎银,钟繇忽然回头,对董牧道:“等安定下来,我把家传的《春秋左氏传》注本送你。你对边地的见解,配得上这部书。”
董牧一愣,随即笑道:“那我把从陇西带来的《平羌策》抄本送世兄,段公的用兵之法,或许对平黄巾有用。”
钟繇眼中闪过亮光:“好!一言为定。”
没有歃血为盟,没有焚香起誓,但在颍川的寒夜里,两个忘年之交交换的眼神里,已埋下了生死相托的种子。钟迪看着他们并肩而行的背影,风雪吹起他的须发,却吹不散嘴角的笑意——乱世虽烈,却也能让真正的肝胆相照,在烽火中悄然生长。
许县的城门在晨光中露出轮廓时,董牧望着东方的鱼肚白,忽然觉得,自己在颍川学到的不仅是经史律法,还有在西凉从未体会过的“士人风骨”。而身边这位刚刚相识的钟世兄,或许就是未来乱世里,能与自己并肩而立的同道。
烽火还未平息,前路依旧难测,但少年的心,已因这份在危难中结下的情谊,多了几分笃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