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平元年,深秋。
豫州,颍川郡长社县,钟府。
颍水支流穿城而过,岸边白杨落尽了叶,枝桠在浅滩上投下疏朗的影。董牧立在城南巷口,望着眼前青砖小院,门楣上“钟府”木匾已褪成浅灰,笔力却沉厚如石——这与西凉祖宅的夯土墙、刀箭痕截然不同,连风里都飘着淡淡的松烟墨香。
“小公子,这就是钟先生家?”庞德背着包袱,手不自觉按在腰间短刀上。他看惯了西凉的营垒,见这院墙矮、门户阔,总觉得少了些防备,心里不踏实。
董牧理了理身上的素色儒衫——这是董琰特意为他备的,料子寻常,却浆洗得笔挺,免得被颍川士人笑“西凉蛮气”。他上前轻叩门环,铜环撞木的“笃笃”声,在安静的巷子里荡开。
开门的是个总角童子,睁着圆眼打量他们:“你们找谁?”
“陇西董牧,奉临洮段氏之嘱,求见钟迪先生。”董牧拱手,声音清朗,刻意隐去“董卓之子”的身份——在颍川,段颎的名字比董卓更有分量。
童子往里喊:“先生,有个陇西董公子,带了段公的信物!”
院里传来苍老的应声:“让他进来。”
穿过天井时,董牧闻到桂花香。正屋门敞着,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坐在案前,手里摊着竹简,布袍洗得发白,眼神却亮如秋潭,落在人身上,像能看透心底的念头。
“晚辈董牧,拜见先生。”董牧躬身,从怀中取出“段”字铜符,双手奉上,“家祖母托晚辈带此符,说先生见符如见段公。”
钟迪放下竹简,指尖抚过铜符上的刻痕,那“段”字边缘已磨得光滑。他抬眼,忽然问:“段公征西羌时,常说‘治边如治丝,急则乱,缓则弛’,你懂这话的意思吗?”
董牧心头一震。这是考较,更是试探。他定了定神,朗声道:“晚辈以为,边郡胡汉杂处,如乱丝缠结。若一味用武强扯,必断;若放任不管,必乱。需像理丝般,先辨其经纬——哪些是真心归附的,哪些是伺机作乱的;再分其缓急——该安抚的赐粮种,该震慑的示兵威。如此,丝可成帛,边可安宁。”
这话一半来自段颎的《平羌策》,一半是他在西凉的亲历:湟中胡之乱,本是因护羌校尉一味苛待;而父亲用“盐池分利”稳住烧当羌,恰是“理丝”之法。
钟迪眉峰微动:“你读过《平羌策》?”
“家祖母常讲段公旧事,偶有提及。”董牧不瞒,却也不说自己能背全文——在中原大儒面前,露锋芒不如藏拙。
钟迪指了指案前蒲团:“坐。”
又扫了眼跟在董牧身后的庞德:“你便是庞德吧,让童子带你去偏院歇息。”
庞德看了董牧一眼,见他点头,才抱拳道:“谢先生。”走时还回头望了眼正屋,像只护崽的狼。
董牧坐下时,瞥见案上的竹简——是《左传》与《史记·匈奴列传》。钟迪摩挲着铜符,缓缓道:“这符是建宁二年段公送我的。那年我在军中做军谋掾,随他破烧当羌于逢留大河,他说‘钟生懂胡语,知地利,将来若我不在,可助董家守陇西’……没想到,竟是今日派上用场。”
他话锋一转,眼神锐起来:“你父亲在河东,用盐利结袁家,私换西园旧甲养义从,这些事,你知道多少?”
董牧心头一紧。钟迪隐居颍川,却对河东动静了如指掌,果然是段颎旧部,眼线通透。他坦诚道:“父亲所为,是乱世立足的权宜之计。只是晚辈以为,结好袁家是暂借其势,守好西凉才是根本。”
“哦?”钟迪放下铜符,“你一个十二岁的孩子,倒懂‘根本’二字?”
“晚辈在西凉,见够了厮杀。”董牧声音沉下来,想起湟中乱时的血色,“汉人骂羌人‘胡狗’,羌人骂汉人‘汉贼’,可他们吃的都是陇西的糜子,喝的都是陇山的水。若能让他们共耕一片地,共守一座城,何至于年年打仗?”
他看向案上的《匈奴列传》:“太史公说‘匈奴,其先祖夏后氏之苗裔也’,胡汉本是同源。段公当年平羌,杀的是叛贼,护的是顺民;赏的是归降,罚的是反复。这才是守边正道——不分‘汉’与‘胡’,只分‘顺’与‘逆’。”
钟迪指尖停在竹简上,久久未动。董卓勇猛却缺通透,董琰温文却少锋芒,这孩子竟兼而有之:既有西凉的悍勇底色,又有中原的书卷气,更难得的是,他心里装的是“治理”,而非单纯的“杀伐”。
“你想拜我为师,学什么?”钟迪忽然问。
“想学经史,更想学治边之术。”董牧抬头,目光清亮,“晚辈不想只做‘神童’,想做个能让陇西少流血的人——像段公那样,像先生当年辅佐段公那样。”
这话戳中了钟迪的心。他隐居十年,教书育人,看似淡泊,实则从未放下边地烽火。段颎的冤屈,羌汉的仇杀,像根刺扎在心头。眼前少年,竟有段颎年轻时的影子:有锐气,有悲悯,更有把天下装在心里的格局。
“颍川的学问,讲究‘通经致用’。”钟迪站起身,望着院里落尽的桂树,“不像西凉的刀枪,能立竿见影。你若留下,我教你读经、明典、习礼仪,也教你看舆图、辨胡情、析利弊。但有一条——不可恃‘神童’名,不可仗董卓势,需像寻常学子般,从洒扫应对学起。”
董牧起身,深深一揖:“晚辈遵命。”
“明日辰时来书房。”钟迪拿起《匈奴列传》,“先把这篇背熟,我要听你讲‘张骞通西域’里的边地得失。”
“是。”董牧应下,心里松了口气——拜师这关,总算过了。
出府时,夕阳把巷口青石板染成金红。庞德早等在巷口,见他出来,赶紧迎上去:“成了?”
董牧点头,脸上露出浅淡的笑:“成了。从明天起,咱们在长社长住。”
庞德咧嘴笑了:“住多久都行!这里的汤饼比河东的筋道,就是……没咱西凉的羊肉膻。”
董牧被他逗笑,心里却在盘算。钟迪是段颎旧部,不仅通经史,更懂边事,跟着他能学到的,远比在河东多。颍川人才辈出,荀彧、郭嘉这些未来的栋梁或许就在附近,借着游学结交,正是为董家铺后路。
只是西凉的风还在刮。马腾、韩遂在凉州崛起,兄长在洛阳做人质,父亲在冀州打仗,他在颍川读书——董家的未来路,不好走。
“去买些笔墨。”董牧拉着庞德往市集走,“明天背书,不能出岔子。”
市集很热闹,卖书简的、论经的、讲学的,人声鼎沸,透着中原士族的繁华。董牧看着这一切,忽然觉得颍川的风虽软,却藏着另一种力量——不是刀枪,是笔墨,是道理,是能让人信服的东西。
他想起钟迪抚着铜符的眼神,想起段颎的《平羌策》。或许,他要学的,就是把西凉的“刃”,藏进颍川的“墨”里。
回到偏院时,庞德已在磨墨,墨条在砚台里转着圈,发出“沙沙”声。董牧借着油灯翻开《匈奴列传》,窗外桂树影投在书页上,像极了陇山的轮廓。
他轻轻抚过“胡汉一家”的字句,忽然懂了钟迪为何要他背这篇。边地治理,从来不是杀出来的,是融出来的。段颎懂,钟迪懂,他也要懂。
夜深了,油灯光晕里,少年身影与竹简影子叠在一起,像幅刚落笔的画。长社的夜很静,静得能听见远处颍水的流淌声,那声音里,藏着一个少年关于边地、关于天下的初心。
明天就要正式拜师了。董牧合上书卷,心里没有忐忑,只有踏实——他知道,自己选对了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