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和四年,秋。
东边的驿站,是从临洮去金城的必经之路,就在三十里外的峡谷里,地势险要,只能容两匹马并行。董牧在父亲的军图上见过无数次,也在史料里读到过——那里正是湟中胡设伏最惨烈的地方,朝廷派去增援金城的五百郡兵,就在那峡谷里全军覆没,鲜血浸透了石缝,半年都没洗干净。
他的声音太大,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湖面,惊动了塔下的人。董卓大步走了过来,皮靴踏在木梯上,发出“咚咚”的响声,像敲在人的心上。父亲今天穿了身玄色的铠甲,是段公当年赐的,甲片上还留着几处箭痕,那是平定羌乱时留下的勋章。
“又在胡说什么?”董卓仰头看着塔上的两个儿子,眉头拧成个疙瘩,脸上还带着刚才训斥部将的怒容,可眼神落在董牧脸上时,却不自觉地软了些。
董牧没等兄长开口,就手脚并用地爬下几级木梯,扑过去抱住父亲的腿,仰着头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楚:“爹,不能让我和哥去金城!也不能走东边的驿站!神说,那里有血光,会吃掉我们的!”
他故意把“我”放在前面,把“哥”放在后面,显得更像是在为自己害怕,而不是刻意提醒。
“小孩子家家懂什么!”董卓皱起眉,抬起手想敲他的脑袋,可看着儿子满脸的眼泪,手却停在了半空。这几年董牧的“神示”从未落空,由不得他不信。去年秋收前,儿子说“北坡的糜子会遭虫灾”,他嘴上骂着“胡扯”,却还是让人去撒了药,结果邻村的糜子真的被虫啃得精光,只有董家的地保住了收成。
“将军,”段煨跟了过来,低声道,“小公子的话……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祖宅的夯土墙刚加过固,又有庞德带着家丁和烧当羌的弟兄守着,确实比在路上安全。不如让家眷暂留祖宅,末将带一队人去金城外围看看,若是真的安全,再回来接小公子和大公子不迟?”
董卓沉默了。他低头看着怀里满脸倔强的小儿子,又看了看站在塔上、脸色发白的大儿子,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。他这辈子在陇西杀了太多人,仇家遍地,最怕的就是连累家人。坚固,可万一……
“行!”董卓突然一跺脚,震得地上的尘土都飞了起来,“就留祖宅!但要是敢骗我,看我不打断你的腿!”
最后那句是对董牧说的,语气凶狠,眼里却没有真怒。
董牧心里松了口气,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手脚都有些发软。他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,把脸埋在那片带着铁腥味的铠甲上,声音还在发颤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安心:“不骗爹……神说的都是真的。”
三日后,消息传来时,董牧正在院子里跟着庞德学射箭。
十四岁的庞德已经长得很高了,穿着件短打,露出结实的胳膊,拉弓时肌肉线条绷得紧紧的,像头小豹子。他手把手地教董牧拉弦:“小公子,胳膊要稳,呼气要匀,瞄准了再放……”
话没说完,就见段煨的亲兵跌跌撞撞地冲进院来,身上的皮甲染着血,脸上全是泥,嘶声喊道:“将军!不好了!段校尉……段校尉在东边驿站遇袭了!”
董卓正在堂屋和部将议事,闻言“噌”地站了起来,环首刀“哐当”一声撞在桌角,他大步走出堂屋,沉声问:“怎么回事?”
亲兵跪在地上,声音抖得不成样子:“我们按原计划去探查金城路线,刚进东边驿站,就从两边山上射来箭雨!是湟中胡的伏兵,足有上千人!段校尉让我们掩护他突围,弟兄们……弟兄们死了大半,段校尉也中了一箭,好不容易才杀出来……”
他抬起头,眼里全是恐惧:“驿站……驿站被烧成白地了!到处都是死人,血流得像河,把路都染红了……真的……真的成了红水……”
最后几个字,他几乎是哭着说出来的。
堂屋门口,董琰刚从书房出来,闻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,踉跄着后退一步,扶住了门框才站稳。他猛地看向董牧,眼神里充满了后怕——若不是弟弟哭闹着不肯去,此刻他和弟弟,恐怕已经成了那“红水”里的一分子。
堂屋里一片死寂,连风吹过院角老榆树的声音都听得见。董卓站在原地,脸色铁青得像块铁,手紧紧攥着刀柄,指节泛白,骨节因为用力而凸起,“咯吱”作响。
过了许久,他忽然猛地转身,大步走到董牧面前。董牧心里一紧,以为父亲要发怒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,却被董卓一把抱了起来。
父亲的怀抱很结实,带着熟悉的铁腥味和汗味,只是这次,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。董卓把董牧抱得很紧,几乎要把他揉进骨血里,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:“好小子……好小子!”
他的眼眶泛红,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打转,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:“是你救了哥哥,救了你自己!”
董牧埋在父亲怀里,闻着那股令人安心的铁腥味,心里却没有半分轻松。他知道,这只是躲过了第一劫。湟中胡的叛乱还在继续,先零羌的骑兵已经快到临洮城下,而更远的地方,黄巾的烽火正在酝酿,属于他的战争,才刚刚开始。
“阿牧……”董琰走了过来,声音还有些发颤,他轻轻摸了摸董牧的头,指尖带着凉意,“谢谢你。”
董牧抬起头,看见兄长眼里的后怕和感激,那眼神里,还有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敬畏。
庞德站在旁边,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——那是董牧让他求父亲给的,说“神说庞德要保护我”。十四岁的少年此刻像个小大人,沉声道:“以后我寸步不离守着小公子,绝不会让胡狗伤他一根头发。”
董牧看着他们,忽然笑了。露出两颗小小的小虎牙,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着光。
他知道,自己不仅改变了“早夭”的命运,更在家人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——对他的信任,对“神示”的敬畏,对陇西这片土地的坚守。这颗种子,会在未来的日子里,慢慢生根发芽,长成庇护他的大树。
窗外,湟中方向的天空隐隐泛红,那是战火的颜色,像一块被血浸透的麻布,沉沉地压在天际。但祖宅的夯土墙下,厨房的烟囱里依旧升起了炊烟,带着糜子饼的甜香和羊肉汤的醇厚,在干燥的秋风里弥漫开来。
董牧轻轻挣开父亲的怀抱,走到墙角,拿起那把庞德做的红柳木弓。木弓被他攥了三天,已经染上了他的体温,握在手里格外亲切。
“爹,”他抬起头,眼睛亮晶晶的,声音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,“教我射箭吧。神说,以后要自己保护自己。”
董卓看着儿子眼里的光,那光里没有恐惧,没有怯懦,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坚定,像陇山深处的红柳,看着柔弱,根却扎得极深。他忽然明白,这孩子的“神示”,或许不只是预警,更是一种……责任。
他捡起地上的环首刀,刀柄在掌心转了一圈,沉声道:“好!从今天起,我教你射箭,教你挥刀!让你知道,董家的男人,不光靠神示,更靠自己的手!”
阳光透过窗棂,照在董牧握着木弓的手上。那双手还小,指甲缝里还嵌着红柳的木屑,却已经握住了自己的命运。
湟中的血影还未散去,先零羌的马蹄声已经隐约可闻,但董牧知道,只要守住祖宅,守住家人,守住这份在刀尖上挣来的生机,未来,总有希望。
他知道,这只是开始。湟中胡的叛乱会被父亲平定,董卓的威望会像临洮的夯土墙一样,越来越高;兄长会继续读书,未来成为董家的文臣支柱,在长安的朝堂上为陇西争取一席之地;而他,会在一次次“神示”里,慢慢长大,慢慢把那些历史的碎片,拼成属于自己的盾牌。
墙角的木桌上,放着庞德送他的狼牙符,是用烧当羌最凶猛的头狼的獠牙做的,上面刻着简单的纹路,在晨光里闪着微光。那是滇吾上个月送来的,说“戴着它,草原的狼都不敢靠近”。
董牧握紧了拳头,掌心的红柳木纹硌得生疼,却让他觉得踏实。
活下去,比什么都重要。
而他,做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