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砚没在县城多耽搁,揣着那五百块钱,像揣着一兜子烧红的炭。
他先是去了供销社,扯了几尺的确良布,又称了二斤水果糖,最后咬咬牙,花大价钱买了一罐麦乳精。
东西都买齐了,他才牵着妞妞的手,走进了县里唯一的国营饭店。
饭店里人声鼎沸,空气里混着油烟味和饭菜香。
“爸爸,吃肉!”妞妞仰着小脸,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墙上挂着的菜牌。
“吃,今天让你吃个够。”林砚找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,把妞妞抱到腿上。
他没看菜牌,直接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:“一盘红烧肉,两碗米饭,再来个白菜豆腐汤。”
这年头敢这么点菜的,不是干部就是家里有门路。
服务员瞥了他一眼,看他一身打补丁的衣服,眼神里多了点轻视,但还是拿笔记下了。
林砚不在乎,他从兜里掏出一张十块的大团结拍在桌上,服务员的脸色立马好看了不少。
肉很快就上来了,用一个白瓷盘装着,油汪汪的,冒着热气。
“慢点吃,烫。”林砚夹了一块吹了吹,塞进妞妞嘴里。
妞妞幸福地眯起了眼睛,小嘴嚼得满是油光。
林砚自己也夹了一块,肉一进嘴,那股子力气好像又回到了身上。
他正吃着,饭店门口走进来两个人,一男一女。
林砚眼角的余光扫过去,夹着肉的筷子,停在了半空中。
是苏晚。
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衬衫,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,可那张脸上,却没半点笑意,眉毛微微皱着,像是被谁逼着来的。
跟她一起的那个男人,二十五六岁,穿着一身中山装,头发用发蜡抹得锃亮,走路下巴抬得老高,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。
“苏晚,就这吧。”男人找了个离林砚不远的桌子坐下,拿出块手帕擦了擦凳子,“国营饭店,虽然比不上招待所,但还算干净。”
苏晚没说话,默默地在他对面坐下。
“来,想吃什么自己点。”男人把菜单推过去,语气里带着一股子施舍的味道,“别客气,今天我请客。”
苏晚看都没看菜单,“随便吧。”
男人好像对她这态度很不满,把菜单往桌上一拍。
“苏晚同志,我跟你相亲,是给你面子。我爸是教育局的马副局长,你知道为了回城,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跟我见一面?”
“我不想回城。”苏晚的声音很低。
“不想?”男人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,“你一个下放到穷山沟里的知青,你说你不想回城?别在我面前装清高了。”
他上下打量着苏晚,那眼神,像是在估价市场里的牲口。
“我听说了,你在村里,跟一个死了老婆的泥腿子,走得很近啊。”
苏晚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“马建,请你说话放尊重些!”
“尊重?”叫马建的男人冷笑一声,“一个女人家,大半夜给野男人送钱,还闹得全村风言风语,你还要什么尊重?”
他的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周围几桌都能听见。
旁边几桌吃饭的人,都朝苏晚投来了异样的目光。
“我听说,那男的是个退伍兵,杀过人的,力气大得很。”马建往后一靠,翘起二郎腿,“苏老师,你口味够重的啊。是不是在那穷地方待久了,看见个男人就扑上去了?”
“你混蛋!”苏晚气得浑身发抖,抓起桌上的茶杯就要泼过去。
马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,脸上的笑容变得很恶心。
“别动气嘛。你这手,还挺滑的。”他用另一只手,在苏晚的手背上摸了一把,“只要你跟了我,我保证,不出半年,就把你调回县里最好的小学。至于村里那些破事,我帮你摆平。”
“放开我!”苏晚用力挣扎,可马建的手像铁钳一样。
“你这种城里来的女学生,我见多了。表面清高,骨子里还不是想攀高枝?”马建凑近了些,压低声音,“你只要把我伺候好了,别说回城,以后天天让你吃香的喝辣的。”
林砚这边,妞妞扯了扯他的袖子。
“爸爸,那个叔叔是坏人,他欺负漂亮阿姨。”
林砚没说话。
他把妞妞从腿上放下来,让她自己坐在凳子上。
“妞妞,你先吃,爸爸去去就回。”
他说完,端起桌上那盘还冒着滚滚热气的红烧肉,站了起来。
他一步一步,走到苏晚那桌旁边。
马建正抓着苏晚的手不放,看见一个高大的黑影罩了过来,不耐烦地抬起头。
“你谁啊?滚一边去!”
林砚没吭声。
他手腕一斜。
“哗啦——”
一整盘滚烫的红烧肉,连肉带油,结结实实地扣在了马建那张抹了发蜡的脸上。
“啊——!”
一声凄厉的惨叫,响彻整个饭店。
马建像被电击了一样,猛地松开苏晚,双手捂着脸在地上打滚。
滚烫的肉汁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流,几块肥肉还黏在他的头发和耳朵上。
整个饭店瞬间安静了,所有人都傻愣愣地看着这一幕。
林砚把空了的盘子往桌上“哐”的一声放下。
他弯腰,单手拎着马建的衣领,像拎一只小鸡一样,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。
马建疼得鬼哭狼嚎,一张脸又红又肿,被烫得起了好几个大泡。
“你你他妈是谁!你知道我爸是谁吗!”他含糊不清地吼着。
林砚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凑到他跟前。
他的声音很低,很平静,却像一把冰锥子,扎进马建的耳朵里。
“再让我听见你嘴里喷粪。”
“我就让你这辈子,只能用吸管喝粥。”
说完,他手一松。
马建像一滩烂泥,瘫软在地上,疼得直抽抽。
林砚没再看他一眼。
他转过身,看着还坐在椅子上,一脸惊愕的苏晚。
饭店里乱成一团,有人在喊“快叫人”,有人在指指点点。
林砚没理会那些嘈杂的声音。
他走到苏晚面前,伸出手,一把拉住她冰凉的手。
“走。”
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然后,他牵着苏晚,另一只手抱起还在发愣的妞妞,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,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国营饭店。
苏晚被他拉着,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。
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,她看着前面那个宽阔的、沾着点点油星的后背。
他的手很大,很粗糙,掌心全是厚厚的茧子,握着她的手,又紧又稳。
刚才在饭店里受到的所有屈辱和恐惧,在这一刻,好像都被这个男人宽厚的背影,给挡在了身后。
苏晚的心,跳得又快又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