屋子里,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。
那五十块钱,一沓带着几十个人汗味的票子,被林砚整整齐齐地叠好,塞进了炕上妞妞的枕头底下。
他摸了摸女儿温热的脸蛋,指尖有些凉。
钱是挣回来了,可心里的窟窿,反而更大了。
他从怀里掏出那个泛黄的练习本,借着灯光,又看了一遍。
“张”、“佛爷”、“南货”、“大货”
这些字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,在他眼前爬。
他林砚不怕死,在战场上,他早就把命交出去过一回。
可他怕妞妞出事。
王琴和张大强的死,不是意外,背后站着一个叫“佛爷”的人。
这人是谁?他在哪?他会不会为了这个本子,找上门来?
林砚把本子重新用油布包好,揣进最贴身的口袋里。
这件事,他一个人扛不住。
去找张卫国?老排长是派出所的所长,可他手里只有一个破本子,连王二强的酒话都不能当证据。
贸然报警,打草惊蛇,那个“佛爷”要是知道东西在他手上,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和妞妞。
他不能赌。
脑子里闪过一张脸,清瘦,干净,戴着眼镜。
苏晚。
这个村里,唯一一个帮了他,却什么都不要的人。
她是个文化人,从城里来的,或许她能看懂这里面的门道。
林砚站起身,走到门口,听了听外面的动静。
除了风声和远处偶尔的狗叫,村子已经睡死了。
他给油灯续上一点油,调暗了火苗,然后轻轻拉开门,闪身进了院子。
夜色像浓墨,把他高大的身影吞了进去。
他没有走大路,而是贴着墙根,穿过一片片玉米地,朝着村东头的知青点摸去。
脚步又轻又快,像一只在夜里捕食的豹子。
知青点那排破旧的瓦房,黑漆漆的,只有最边上的一间,还从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。
那是苏晚的房间。
林砚在门口站定,抬起手,又放下了。
半夜三更,敲一个女同志的门,白天刚平息下去的流言,怕是又要死灰复燃。
可他怀里的东西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心慌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抬手,在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。
“笃,笃,笃。”
声音很轻,但在寂静的夜里,传得很远。
里面的灯光晃了一下,然后是一个压低了的女声。
“谁?”
“我,林砚。”
门里沉默了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,然后是门栓被拉开的轻响。
门开了一道缝,苏晚的脸露了出来。
她穿着一件旧的白衬衫,头发披着,脸上带着警惕。
“这么晚了,你有什么事吗?”她的声音有些发紧。
林砚没说话,只是往旁边站了站,让开门口的位置,示意自己没有恶意。
“有件要命的事,想请你帮忙看看。”
苏晚看着他,又看了看他身后漆黑的夜。
她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门完全打开了。
“进来吧。”
林砚闪身进了屋,苏晚立刻把门关上,还插上了门栓。
屋子很小,一张床,一张桌子,一把椅子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
桌上的煤油灯旁,摊着一本翻开的书。
“坐吧。”苏晚指了指唯一的椅子。
林砚摇摇头,他没坐,从怀里掏出那个油布包,放在桌上,一层层打开。
“你看看这个。”
苏晚的目光落在那本破旧的练习本上,她拿起本子,借着灯光,翻开了第一页。
只看了一眼,她的脸色就变了。
“这这是什么?”
“王琴的遗物,在一个箱子的夹层里找到的。”林砚的声音很沉。
苏晚没再问,她一页一页地翻下去,越看,眉头皱得越紧,脸上的血色也一点点褪去。
“南货北边过手入仓”她用指尖点着本子上的字,嘴里小声念着,“这不是普通的账本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砚说,“我今天在小卖部,听见王二强喝醉了说,王琴和张大强死的那天,不是去偷情,是去情人坡干一票大的,能分好几百块钱。”
苏晚抬起头,灯光下,她的眼睛里全是惊骇。
“几百块情人坡”她把这两件事串联起来,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,“这上面写的,是一种黑话。我以前在报纸上看过类似的案件,这是黑市交易的流水账!”
她把本子翻到中间一页,指着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。
“这个‘佛爷’,每次都跟着最大的一笔数额。他应该是上家,是头儿。”
林砚的心往下沉了沉。“佛爷?”
“对。”苏晚的脸色很难看,她推了推眼镜,声音都有些发颤,“我们县旁边,就是安平县。安平县的黑市上,有一个没人见过真面目,但谁都怕的头目,外号就叫‘佛爷’。”
“听说他心狠手辣,沾手的东西,从紧俏的工业券、自行车票,到一些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,什么都干。”
“得罪他的人,从来没有好下场。不是断手断脚,就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。”
屋子里,安静得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“噼啪”声。
林砚看着桌上那个不起眼的本子,感觉那不是一本账本,那是一张催命符。
王琴和张大强,不是去交易,他们八成是想黑吃黑,吞掉“佛爷”的货。
结果,货没吞成,命丢了。
“这个本子”苏晚的手指在发抖,她把本子推回到林砚面前,像是在推一个烫手的山芋,“林砚,你赶紧把它交给派出所!交给张所长!”
“不行。”林砚摇头,“交给派出所,我就成了唯一的证人。那个‘佛爷’在安平县手眼通天,他要是知道本子在我手上,第一个就会来找我。我烂命一条,死了没什么,可我还有妞妞。”
苏晚愣住了,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。
他身上还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,脸上写满了疲惫,可那双眼睛,在提到女儿的时候,亮得吓人。
“那那你想怎么办?”苏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无力感,“你斗不过他们的。”
“斗不过也得斗。”林砚把本子重新包好,揣回怀里,“我现在就是个睁眼瞎,连对手是谁,长什么样都不知道。”
他看着苏晚,第一次,这个在战场上都不曾低头的男人,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请求。
“苏老师,你见识比我广,脑子比我好使。我想请你帮我个忙。”
“什么忙?”
“帮我分析这个本子。我想知道,他们交易的到底是什么东西,下一次交易,可能会在什么时候,什么地方。”
苏晚的嘴唇动了动,想拒绝。
这件事太危险了,她只是一个来乡下教书的女知青,为什么要卷进这种掉脑袋的事情里?
可她看着林砚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,拒绝的话,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这个男人,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,女儿差点病死,岳家上门逼迫,好不容易靠卖命挣了五十块钱,却又发现了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。
她要是撒手不管,他和他那个才三岁的女儿,可能连这个冬天都活不过去。
“林砚,你这是在玩火。”苏晚的声音很轻。
“火已经烧到眉毛了。”林砚回了一句。
苏晚沉默了很久,屋子里静得可怕。
最后,她抬起头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。
“好。”她只说了一个字。
“从现在开始,你还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开荒的林砚。这个本子,除了你我,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。你不能露出任何马脚,要让所有人都以为,你对王琴的死,没有半点怀疑。”
林砚点了点头。
“我会把这个本子上所有的时间、地点、货物代号和人物,都抄录下来,试着找出其中的规律。”苏晚的声音恢复了冷静,她看了一眼窗外,“天快亮了,你赶紧回去,别让人看见。”
林砚没再多说,他拉开门栓,开门前,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“谢谢。”
说完,他闪身出去,很快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。
苏晚重新把门锁好,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,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。
她走到桌边,看着煤油灯下自己颤抖的手。
她好像,做了一个非常非常疯狂的决定。
她忽然想起报纸上关于“佛爷”的那些描述,那些血腥的传闻。
她转过头,看着林砚消失的方向,心里冒出一个让她发冷的念头。
林砚,你把阎王爷的账本揣进了怀里,你想好怎么死了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