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砚手里的锄头砸在石头上,迸出一串火星。
他停下动作,扭头看向坡下,王富贵连滚带爬地冲上来,嗓子都喊劈了。
林砚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抓起搭在石头上的旧汗衫,擦了擦脸上的汗和土。
“富贵叔,啥事?”
“啥事?出大事了!”王富贵跑到跟前,双手撑着膝盖,大口喘气,一张脸憋得通红,“你你赶紧跟我下山!”
林砚看着他焦急的样子,眼睛眯了眯,没动。
“出什么事了?”
王富贵急得直跺脚,凑到他跟前,压着嗓子吼:“村里都传疯了!说你跟苏老师半夜在‘阎王坡’上那个!”
王富贵比划了一个不清不楚的手势,但意思谁都懂。
林砚擦汗的动作停住了,院子里那个穿着白裙子的清瘦身影,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。
他把汗衫往肩上一搭,眼神冷了下来。
“谁传的?”
“还能有谁!赵春花那个长舌妇!”王富贵一拍大腿,“她跟村口那几个婆娘,添油加醋,说得有鼻子有眼的,现在全村都当真了!唾沫星子能淹死人啊,砚啊!你一个大老爷们,名声烂了就烂了,可苏老师不一样!她是城里来的,是吃公家饭的,这事要是闹大了,她这辈子就毁了!”
王富贵急得满头是汗。
“这不光是她的事,也是咱们村的事!上头追查下来,我这个村长也得跟着倒霉!”
林砚没说话,他弯腰,捡起那把磨秃了的锄头,扛在肩上。
他没理会王富贵,转身就往山下走。
“哎,砚啊!你去哪?你可别冲动!”王富贵赶紧跟在后面,“这事得从长计议,不能动手!”
林砚的步子又大又快,脚下的石头被他踩得咯吱作响。
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。
那个女人,在他最难的时候,递过来二十块钱和两个馒头。
他林砚欠她的,不是钱,是情。
现在,有人因为他,往那个干净的女人身上泼粪。
这比打他一顿,让他更不好受。
他没回话,王富贵只能一路小跑地跟着,嘴里不停地念叨。
村口的大槐树下,果然围了一大圈人。
赵春花正被一群婆娘围在中间,手里摇着蒲扇,讲得唾沫横飞,脸上全是得意。
“我跟你们说,那苏老师看着文静,心思可野着呢!不然大半夜的,她一个黄花大闺女,跑后山跟个光棍汉子能干啥?当真是去看星星月亮?”
她的话引来一阵哄笑。
人群外围,苏晚就站在那里。
她怀里抱着几本散落的教案,脸色白得像纸,嘴唇被她自己咬出了血。
几个皮孩子还在她脚边跳着,唱那首新编的顺口溜。
周围的村民对着她指指点点,那些目光像刀子,一下一下剐在她身上。
她想走,腿却像灌了铅。
她想解释,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就在这时,人群突然安静了。
一个扛着锄头的身影,带着一身的汗气和杀气,从山坡的方向走了过来。
林砚一步步走近,围观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。
他看都没看那些人,径直走到了苏晚面前。
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伸出那只满是老茧和伤疤的手,从她怀里拿过那几本散落的教案,重新整理好,塞回她冰凉的手里。
然后,他转过身,面对着那群刚才还在嚼舌根的人。
他的目光,最后落在了赵春花的脸上。
“刚才,你在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不高,很平静,却让大槐树下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瞬间消失了。
赵春花被他看得心里一毛,手里的蒲扇也停了。
但当着全村人的面,她不能认怂。
她挺了挺胸脯,阴阳怪气地笑了一下:“哟,林大英雄回来了?我没说什么啊,我就是把你跟苏老师的事,跟大家伙儿分享分享。”
她故意把“你跟苏老师的事”这几个字,说得又浪又慢。
林砚没动怒,他只是点了点头。
“肉汤,不管用。就想用唾沫星子淹死我?”他往前走了一步。
赵春花被他逼得后退了一步,撞到了身后的婆娘。
“你你胡说什么!我好心给你炖汤,你别不识好歹!”
“不识好歹?”林砚笑了,那笑容看得人后背发凉,“王家人上门抢我女儿的时候,你也在旁边看热闹。我把你扇了一巴掌,你就记恨上了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赵春花,又扫过她身边那几个附和的婆娘。
“今天,你没喝成我的肉汤,就编排苏老师,想把她拉下水,顺便也把我搞臭。我说的,对不对?”
一番话,把赵春花那点龌龊心思,全扒了出来,放在太阳底下晒。
赵春花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彻底豁出去了。
“我说的都是实话!有人看见了,你们俩大半夜在后山拉拉扯扯!谁知道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!”
“对!我们都听说了!”旁边有婆娘跟着起哄。
“啪!”
一声脆响。
不是巴掌声。
是林砚手里的锄头,被他狠狠地砸在了地上。
坚硬的锄头把大槐树下那块村民们坐了几十年,被磨得光溜溜的青石板,砸出了一道蜘蛛网般的裂纹。
全场死寂。
那几个起哄的婆娘吓得把后面的话全咽了回去。
“王大强的腿,是我打断的。”林砚的声音不大,却清清楚楚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,“王二强的裤子,是我吓尿的。钱氏那个老虔婆,也是被我用石头吓晕的。”
他往前走了一步,捡起那把锄头,扛回肩上。
“我林砚,烂命一条,刚从战场上下来,手上的人命不止一条。你们想跟我玩,我不怕。”
他的眼神像鹰一样,挨个盯过那几个刚才起哄最凶的婆娘。
“可苏老师,她是城里来的先生,是教我们村孩子读书认字的文化人。她心好,看我可怜,借钱给我女儿看病。你们今天,就因为一口肉汤,几句闲话,就要毁了她的名声?”
他猛地把锄头往地上一杵。
“行啊。今天谁再敢说一句苏老师的闲话,我就当你们是想跟我林砚过不去。王家人的下场你们也看到了。你们可以试试,看看我手里的锄头,是先刨了‘阎王坡’的石头,还是先刨了你们谁家的祖坟!”
这话太毒了,也太狠了。
这已经不是威胁,这是明晃晃的警告。
那几个婆便吓得脸都白了,一个个低下头,再也不敢吱声。
赵春花也傻了,她没想到林砚会为了苏晚,当着全村人的面,把事情做得这么绝。
“都干什么呢!一个个吃饱了撑的是吧!”王富贵终于赶了过来,他指着赵春花和那几个婆娘的鼻子就骂,“赵春花!还有你们几个!造谣生事,污蔑人民教师,我看你们是想去公社喝茶了!再让我听见一句闲话,我亲自把你们绑了送过去!”
有了村长发话,这场闹剧算是彻底收了场。
围观的村民看没热闹了,三三两两地散了。
赵春花恨恨地剜了林砚和苏晚一眼,夹着尾巴溜了。
大槐树下,只剩下林砚,苏晚,还有气得直喘的王富贵。
“谢谢你。”苏晚低着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。
“你借我钱,我护着你,应该的。”林砚话说得直接,说完,扛起锄头,转身又朝‘阎王坡’走去。
他心里那股火还没消,得找地方发泄出去。
看着他远去的背影,苏晚的眼睛里,不知为何,有些发热。
这天晚上,林砚提前完成了任务。
整片‘阎王坡’被他一个人,用两只手,硬生生给啃了下来。
王富贵当着几个村干部的面,数了五十块钱,亲手交到他手里。
林砚拿着那沓带着体温的钱,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。
他只想回家,给妞妞熬一锅放了糖的粥。
路过村口唯一的小卖部时,他停下了脚步,想给妞妞称二两糖。
还没进门,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熟悉的、醉醺醺的声音。
是王二强。
“嗝别提了!我哥那腿,算是废了!家里的钱,全全都花光了!”
“我去找那林砚要钱,他他妈的,一个子儿都不给!”
小卖部的老板劝道:“行了,少喝点吧。你姐都那样了,你还闹腾啥。”
“我姐?”王二强一听这话,像是被点着了,猛地一拍桌子,酒气冲天。
“别跟我提那个蠢货!她就是个猪脑子!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,非要去惹那个活阎王!”
他打了个酒嗝,压低声音,对着老板和旁边一个酒鬼吹嘘。
“你们不知道吧?我跟你们说,她跟那个张大强死的那天,根本就不是去偷人那么简单!”
“他们本来是想去情人坡干一票大的!听说能分好几百块钱!结果呢?钱没摸到,两个人光着屁股就掉下去了!蠢!太他妈蠢了!”
王二强骂骂咧咧,又灌了一大口酒。
小卖部门口,林砚的脚步,顿住了。
夜风吹过,他拿着五十块钱的手,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。
他脑子里,只剩下王二强那句话。
干一票大的?
几百块钱?
林砚的眼睛,在黑暗里,慢慢眯成了一条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