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十,黑石集围城第十日。
城墙上每一块砖都浸透了血,分不清是北狄人的还是北境军的。寒风卷着血腥味和焦臭味,在城头盘旋不去。守军的脸都冻得发青,嘴唇干裂,但眼睛依然死死盯着城外——那里,北狄大营的炊烟从最初的几百道变成现在的上千道,像一片移动的森林。
萧青瓷靠在垛口后,小口啃着冻硬的馍馍。她身上的银甲已经看不出本色,沾满血污和烟灰。左手绑着绷带,是三天前被流箭擦伤的,不重,但握枪时隐隐作痛。
“郡主,喝口热水。”萧仁猫着腰过来,递过一个皮囊。他脸上有道新疤,从眉骨划到嘴角,是昨晚搬滚木时被碎石崩的。
萧青瓷接过皮囊,灌了一口——说是热水,其实只是不结冰而已。她看向萧仁:“二哥,你那边的‘惊喜’还剩多少?”
“还有三十七个。”萧仁压低声音,“昨晚又做了二十个,但火药不够了,只能掺铁砂和石子,威力小了一半。”
“省着用,等他们总攻的时候。”
正说着,城下传来“咚咚咚”的鼓声。北狄军又开始攻城了。
这十日里,北狄试过各种方法——云梯、楼车、挖地道、火攻。黑石集的城墙被打塌了三处,又连夜用沙袋和木石堵上。守军伤亡已经超过三千,能战之士不到七千。而北狄,十万大军只损失了不到两万,依然占据绝对优势。
“弓弩手准备!”徐晃在东墙嘶吼,他的嗓子早就哑了。
箭雨倾泻而下。但北狄人学乖了,前排举着厚厚的木盾,箭矢大部分被挡住。只有少数穿过缝隙,射倒几十人。
“用火箭!”萧青瓷下令。
沾了火油的箭矢射出,点燃了几面木盾。但北狄兵迅速丢开燃烧的盾牌,后面的立刻补上。
城下,北狄军阵中缓缓推出十几辆怪车。那车有三丈高,车身包着浸湿的生牛皮,火箭射上去只冒烟不起火。车顶有平台,站着手持强弩的射手,正朝城头射箭。
“是箭楼车!”一个老兵惊呼,“这玩意儿不是早就失传了吗?”
萧青瓷眯眼观察。箭楼车距离城墙还有两百步,但上面的弩箭已经能射到城头。几个守军中箭倒下。
“萧义!”她喊。
“在!”萧义从西墙跑过来,他左臂吊着——前天被流石砸断了。
“马场还有多少战马?”
“能跑的不到三百匹,怎么了?”
“挑一百匹最烈的,尾巴绑上浸油的麻绳。”萧青瓷指着箭楼车,“等它们冲到一百步内,点火,放马冲阵。”
萧义一愣,随即明白:“郡主是要用火马阵?可那些马……”
“顾不上了。”萧青瓷咬牙,“箭楼车不除,我们的弓弩手全得死。”
萧义咬牙点头,转身下城。
半柱香后,城门突然打开一条缝,一百匹战马尾绑燃烧的麻绳,嘶鸣着冲出城!马匹受惊,疯狂冲向箭楼车!
北狄军猝不及防,阵型被冲乱。火马撞上箭楼车,点燃了生牛皮。虽然牛皮浸湿,但马尾的火油烧得猛,很快就有三辆箭楼车燃起大火。
“好!”城上一片欢呼。
但萧青瓷笑不出来。她看见萧义跪在城门口,对着那些葬身火海的战马磕了三个头,然后默默关上城门。
战争,就是这么残酷。
箭楼车被毁,北狄今天的攻势又被打退。夕阳西下时,北狄军如潮水般退去,留下满地尸体。
守军开始清理战场。把还能用的箭矢捡回来,把敌人的尸体扔下城墙——没时间埋葬,只能这样防止疫病。
萧青瓷走下城楼,来到伤兵营。帐篷里躺满了人,呻吟声、咳嗽声不绝于耳。军医和帮忙的百姓忙得脚不沾地。
“郡主……”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看见她,挣扎着要起来。
“躺着别动。”萧青瓷按住他,检查他的伤腿。伤口已经化脓,散发恶臭。
“大夫说……可能要截肢。”士兵眼泪流出来,“我才十八,还没娶媳妇……”
萧青瓷心中一酸,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——这是离开京城时赵琰给的御制金疮药。她倒出一些敷在伤口上,用干净的布重新包扎。
“会好的。”她轻声说,“等仗打完,我给你说媒。北境的好姑娘多的是,不嫌弃少条腿的英雄。”
士兵破涕为笑:“谢、谢谢郡主……”
巡视完伤兵营,萧青瓷来到城中央的空地。那里架着十几口大锅,正在煮粥。粥很稀,几乎能照见人影,但排队领粥的百姓没有抱怨,安静地等着。
四个义兄姐正在帮忙。萧仁分发碗勺,萧义烧火,萧礼登记人数,萧智打算盘计算粮食还能撑几天。
“郡主。”萧礼看见她,推了推眼镜,“今日消耗粮食三百石,现存粮草还能支撑……十二天。但如果北狄持续围困,我们需要进一步缩减口粮。”
萧青瓷点头:“从明天起,士兵口粮减三成,百姓减五成。告诉大伙,援军最迟二十天到,撑过去就有活路。”
“是。”
她走到萧智身边,看他算账。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每一项开支:箭矢、伤药、木料、火油……
“郡主,有个事……”萧智犹豫道,“城里的盐快用完了。伤员清洗伤口需要盐,腌制肉食也需要盐。如果断盐,伤员的伤口会恶化,存粮也会坏掉。”
萧青瓷皱眉:“盐矿那边呢?”
“被北狄切断了通路。最后一次运盐是十天前,只运回来五十石,已经用掉大半。”
正说着,一个斥候跌跌撞撞跑来:“郡主!王爷让您去议事厅,有急事!”
议事厅里,萧破军、徐晃、薛贵、李敢都在,个个脸色凝重。桌上摊着一张地图,上面用炭笔画了许多箭头。
“父王,怎么了?”萧青瓷问。
萧破军指着地图:“刚得到消息,北狄分兵两万,绕过黑石集,去攻打铁马川了。”
“什么?”萧青瓷一惊,“铁马川只有薛将军的一万五千人,还要分兵守关隘……”
“所以铁马川危在旦夕。”萧破军沉声道,“如果铁马川失守,北狄就能从侧翼包抄黑石集,到时候我们三面受敌,必败无疑。”
薛贵急道:“王爷,让末将带兵回援吧!”
“不行。”萧破军摇头,“你走了,黑石集守军更少。而且……这可能是个圈套,想诱我们分兵。”
“那怎么办?眼睁睁看着铁马川陷落?”
众人沉默。
良久,萧青瓷忽然开口:“我去。”
“胡闹!”萧破军拍桌子,“你一个孩子,带多少兵去?带多了,黑石集守不住;带少了,去送死吗?”
“我不带兵。”萧青瓷抬头,眼神清澈,“我只带四个人——四个义兄姐。”
议事厅里一片寂静。
徐晃忍不住道:“郡主,您这是……”
“父王,您听我说。”萧青瓷走到地图前,“铁马川之所以叫铁马,是因为那里山势险峻,马难行,但有一条隐秘的小路,可以直通后山。我小时候跟父王去打过猎,记得那条路。”
她看向四个义兄姐:“萧仁会做器械,可以破坏北狄的攻城器械;萧义懂马,可以在山里设伏;萧礼识地理,能找到最佳伏击点;萧智精计算,可以算准时机。我们五人配合,不需要太多兵力,就能打乱北狄的部署。”
萧破军皱眉:“太冒险了。万一被发现……”
“不会。”萧青瓷自信道,“我们人少,目标小。而且……我有这个。”
她从怀中掏出玉佩。连日血战,玉佩的金光已经暗淡许多,但依然能感应到方向。
“天龙舍利能感应邪祟。火神教余党一定在北狄军中,只要靠近,玉佩就会有反应。我们可以避开他们,专打北狄普通士兵。”
萧破军看着女儿,又看看四个义兄姐。萧仁挺胸,萧义握拳,萧礼推眼镜,萧智打算盘——虽然紧张,但没有退缩。
“你们……愿意跟郡主去冒险吗?”萧破军问。
四人齐声:“愿意!”
萧仁咧嘴笑:“王爷,我那些‘惊喜’还没用完呢,正好让北狄人尝尝鲜!”
萧义点头:“马场虽然没马了,但我在山里设陷阱的本事还在。”
萧礼推眼镜:“我已经记下铁马川的所有地形特征,可以规划出三条撤退路线。”
萧智噼里啪啦打了一通算盘:“根据概率计算,此行成功率约四成。但考虑到郡主的气运和我们的能力,实际成功率可能达到六成。”
萧破军苦笑。这四个活宝,倒是给了女儿不少底气。
他走到女儿面前,按住她的肩膀:“瓷儿,记住,你是去骚扰,不是去决战。一旦事不可为,立刻撤退。铁马川丢了可以再夺回来,你没了……爹就什么都没了。”
“女儿明白。”
“什么时候出发?”
“今夜子时。”
子时,雪又下起来了。
黑石集北门悄悄打开一条缝,五道黑影溜出城,消失在风雪中。萧青瓷打头,四个义兄姐紧随其后。每人只带了三天干粮、必备武器和工具。
他们没有骑马——马蹄声在雪夜里太显眼。五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里跋涉,朝东北方向的铁马川而去。
走了两个时辰,萧仁突然压低声音:“郡主,有情况!”
众人停下。前方树林里,隐约有火光和说话声——是北狄的巡逻队。
萧青瓷做了个手势,五人迅速躲到树后。透过缝隙看去,那是一支十人的小队,正在烤火取暖。火堆旁放着几只野兔,看样子是刚打的。
“机会。”萧义低声道,“可以抢他们的马。”
“不。”萧青瓷摇头,“打草惊蛇。绕过去。”
五人绕了一大圈,避开巡逻队。但雪地里留下脚印,必须处理。萧礼想了个办法——用树枝绑在脚上,做成简易的“雪鞋”,这样脚印会变得模糊不清。
又走了一个时辰,萧青瓷怀中的玉佩突然微微发热。她脸色一变:“停!有魔气!”
前方山坳里,隐约可见一片营地。营地中央燃着一堆诡异的绿色篝火,几个红袍人围坐在火边,正是火神教余党!
“至少二十人。”萧仁数了数,“还有……那是魔狼?”
绿火旁拴着十几头魔狼,比之前在清凉寺见到的更大,眼睛在黑暗中发着红光。
“绕不过去了。”萧青瓷观察地形,“这里是去铁马川的必经之路。只能……闯过去。”
“怎么闯?”萧义咽了口唾沫。
萧青瓷看向萧仁:“二哥,你的‘惊喜’还有多少?”
“带了十个。”
“够了。”萧青瓷眼中闪过狡黠,“我们这样……”
半柱香后,山坳里突然响起一连串爆炸声!
“轰!轰!轰!”
不是普通的爆炸,而是会发光的——萧仁在炸药里掺了磷粉,炸开后绿光四溅,在雪夜里格外刺眼。
火神教徒被惊动,纷纷起身。魔狼狂吠,挣脱绳索朝爆炸方向扑去。
趁乱,五道黑影从另一侧快速穿过山坳。萧礼撒下一种药粉——是临行前向军医要的驱兽粉,能掩盖人的气味。
等火神教徒发现上当,五人已经消失在夜色中。
天亮时,他们终于到达铁马川外围的山岭。从山顶往下看,铁马川的城池正在遭受猛攻。北狄两万大军如蚂蚁般围城,云梯、冲车、投石机一应俱全。
城墙上,薛贵留下的副将正在指挥守城,但明显力不从心。好几处城墙已经出现缺口,北狄兵正往里面涌。
“来不及等天黑了。”萧青瓷当机立断,“现在就要动手。”
她看向四人:“按计划,分头行动。记住,辰时三刻,无论成功与否,都在这里汇合。如果我没回来……你们自己回黑石集。”
“郡主!”四人急了。
“这是军令。”萧青瓷神色严肃,“执行!”
四人咬牙,各自领命而去。
萧青瓷深吸口气,从背囊里取出那面猩红披风——是离开京城时太后给的,说能辟邪。她将披风系好,然后抽出破军枪。
枪尖在晨光下泛着寒光。
她望向山下的战场,眼神渐渐冷冽。
父王,瓷儿不会让您失望的。
辰时,铁马川攻城战进入白热化。
北狄主将是个独眼汉子,名叫哈尔巴拉,是铁木真的堂弟。他骑在马上,看着城墙上的守军越来越少,得意大笑:“南人不行了!再冲一次,城必破!”
话音未落,北狄军后方突然传来惨叫!
哈尔巴拉回头,看见后勤营地燃起大火——那是存放粮草和攻城器械的地方!
“怎么回事?!”他怒吼。
一个士兵连滚爬爬跑来:“将、将军!有敌人从后山偷袭!他们用会爆炸的东西炸了粮仓!”
“多少人?”
“看、看不清……好像只有四五个,但手段诡异,到处放火!”
哈尔巴拉气得独眼通红:“派五百人去追!其他人继续攻城!”
但混乱已经蔓延。粮仓起火,攻城器械被毁,北狄军士气受挫。城墙上的守军见状,精神大振,反击更猛。
就在这时,更诡异的事发生了。
北狄军阵中,那些战马突然开始发狂!不受控制地横冲直撞,撞倒一片士兵。有些马甚至调头冲向自己人!
“马惊了!马惊了!”北狄兵乱成一团。
哈尔巴拉正要镇压,突然听见空中传来尖锐的啸声。他抬头,看见几十个黑点从天而降——是从旁边山崖上扔下来的!
“躲开!”他嘶吼。
但晚了。
黑点落地,爆炸!不是普通的爆炸,炸开后飞出无数铁片、石子,还有……辣椒粉!
“啊——我的眼睛!”
“咳咳……这是什么?”
北狄军被呛得涕泪横流,阵型彻底崩溃。
城墙上的守军虽然也被波及,但早有准备——萧礼提前用箭射了纸条进城,让他们用湿布蒙面。
副将见状,当机立断:“开城门!出击!”
城门打开,三千守军冲出,如猛虎下山,杀向混乱的北狄军。
哈尔巴拉见大势已去,调转马头就要跑。但刚跑出几步,一道银光从天而降!
萧青瓷从山崖上一跃而下,破军枪直刺哈尔巴拉后心!
“铛!”
哈尔巴拉仓促回身,用弯刀格挡。但萧青瓷这一枪蓄势已久,力道惊人。弯刀被震飞,枪尖刺穿皮甲,入肉三寸!
“啊!”哈尔巴拉惨叫,滚落马下。
萧青瓷落地,枪尖指着他咽喉:“让你的人投降。”
哈尔巴拉独眼圆睁:“小娃娃,你……”
“降,还是死?”萧青瓷声音冰冷。
看着周围崩溃的军队,看着眼前这个满身杀气的小女孩,哈尔巴拉终于崩溃:“我……我降……”
他嘶声下令:“全军……放下武器!”
北狄兵本来就被打懵了,见主将投降,纷纷扔下兵器。
辰时三刻,铁马川之围解。
守军清点战果:歼敌三千,俘虏五千,其余溃散。而己方伤亡不到一千。
当萧青瓷和四个义兄姐在约定地点汇合时,五个人都挂了彩,但都活着。
萧仁脸上又多了道疤,但笑得灿烂:“郡主,我的‘惊喜’全用完了,但值了!”
萧义瘸着一条腿——被马踢的,但眼睛发亮:“我设的陷阱绊倒了至少两百匹马!”
萧礼眼镜碎了,但还在认真记录:“此战消耗炸药十个,驱兽粉三包,辣椒粉二十斤……战果远超预期。”
萧智算盘打得飞快:“初步估算,缴获兵器盔甲价值约两万两,马匹一千余,粮草……可惜大部分烧了。”
萧青瓷看着他们,笑了,笑着笑着,眼泪掉下来。
不是伤心,是高兴。
他们做到了。
五个人,搅乱了两万大军,救了一座城。
“走,”她擦掉眼泪,“回黑石集,向父王报捷。”
五人互相搀扶着,朝来路走去。
身后,铁马川的城门缓缓关闭。
城墙上,守军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,齐齐行礼。
那一日,铁马川流传开一个传说:有五位天兵天将,乘风雪而来,以雷霆手段解围城之危。
而那位银甲小将,尤其勇不可当。
他们不知道,那位“小将”,才刚满八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