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三,北境,镇北王府。
议事厅里炭火烧得通红,却驱不散屋里的寒意。萧破军坐在主位,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。下面坐着徐晃、薛贵、李敢等将领,还有四个义兄姐——只是此刻没人敢说话,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桌上摊着一份军情急报,已经快被萧破军捏烂了。
“十万……”他咬着牙,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,“铁木真这老东西,还真舍得下本钱。”
徐晃硬着头皮开口:“王爷,斥候确认了,北狄主力十万,另有火神教余党约五千,总计十万五千人。前锋已到三百里外的‘野狼原’,最多五日,就能兵临城下。”
“我们有多少人?”萧破军问。
薛贵起身抱拳:“黑石集守军八千,加上末将带来的一万五,李将军的五千,还有各边城能调动的兵力……总计不到四万。”
四万对十万五千。
而且这四万里,还有不少是新兵、伤兵。真正的精锐,不超过两万。
萧破军闭上眼睛,深吸口气。再睁眼时,眼中已是一片决绝:“传令,放弃所有外围据点,所有兵力集中到黑石集、铁马川、狼牙口三处。这三处互为犄角,易守难攻。”
“王爷,那百姓……”李敢迟疑道。
“百姓全部内迁。”萧破军斩钉截铁,“以黑石集为中心,方圆百里内的所有村庄、镇子,全部清空。粮草能带走的带走,带不走的烧掉,绝不给北狄留一粒粮食。”
“这……”众将面面相觑。坚壁清野,这是最残酷的战法,意味着要亲手烧掉百姓的家园。
“怎么,不忍心?”萧破军冷笑,“不忍心就等着北狄人杀过来,抢我们的粮,杀我们的人,糟蹋我们的女人!与其那样,不如我们自己动手!”
他站起来,走到地图前,手指重重戳在黑石集的位置:“这一战,没有退路。赢了,北境能太平十年;输了,北境从此姓狄。”
众将肃然。
“徐晃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你带一万人守黑石集。记住,守不住也要守,至少要撑半个月。”
“薛贵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你带一万五千人守铁马川。那里地势险要,一夫当关万夫莫开。但有失,提头来见。”
“李敢!”
“末将在!”
“你带五千人守狼牙口。不求杀敌,只求拖住北狄左翼,不让他们合围。”
三人领命。
萧破军又看向四个义兄姐:“你们四个,另有任务。”
四人挺直腰杆。
“萧仁,辎重营全力赶制守城器械。我给你三天时间,要看到五百架弩车、一千个‘惊喜’。”
“萧义,马场所有战马集中,能上战场的编入骑兵,不能的……杀了做军粮。”
“萧礼,文书处统计所有粮草、物资,精确到每一粒米。这一战是消耗战,谁先断粮谁输。”
“萧智,军需处制定配给方案。从今天起,全军口粮减半,省下来的粮食,留给百姓。”
四人齐声:“是!”
安排完毕,众将领命而去。议事厅里只剩萧破军一人。
他走到窗前,望着南方。算算日子,瓷儿应该到京城了。不知道那丫头见到太后没有,解毒顺不顺利……
“王爷。”徐晃去而复返,低声道,“刚收到京城飞鸽传书。”
萧破军转身:“念。”
“九皇子手书:腊月三十,清凉寺一战,火神教覆灭。太后毒解,安好。青瓷无恙,甚念父王。另,火神教大祭司临死前透露,沈王妃可能尚在人世,已被灭口。京中仍有疑点,继续追查。北境战事,朝廷已知,已调山西、河北五万援军,半月可至。望王爷保重,撑到援军到来。赵琰。”
萧破军浑身一震,抢过信纸,反复看了三遍。
清漪……可能还活着?
他握紧拳头,指甲掐进肉里。八年了,他找了八年,所有人都说清漪死了,连他自己都快信了。可现在……
“王爷?”徐晃小心唤道。
“没事。”萧破军深吸口气,将信纸折好收进怀里,“传令,加紧备战。另外……派人去天龙寺,查查当年晋王案到底有什么隐情。”
“是。”
徐晃退下后,萧破军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——和萧青瓷那块是一对,是清漪留下的。他抚摸着玉佩上的莲花纹样,轻声说:“清漪,如果你真的还活着……等我,等我去找你。等打完这一仗,就算翻遍天下,我也要找到你。”
窗外寒风呼啸,卷起漫天雪花。
正月初五,京城。
萧青瓷站在景阳宫的小院里,看着手里刚收到的北境急报,小脸煞白。慧净站在她身边,也是一脸凝重。
“十万大军……”萧青瓷喃喃,“父王只有四万人……”
“郡主莫急。”慧净安慰,“王爷用兵如神,又有黑石集天险,未必守不住。而且朝廷援军已在路上,只要撑过半月,就能解围。”
萧青瓷摇头:“半个月……太长了。北狄这次倾巢而出,铁木真不是察合台那种莽夫,他不会给父王机会的。”
她转身就往殿外走。
“郡主去哪?”慧净拦住她。
“回北境。”
“不可!”慧净急道,“王爷特意交代,让您在京城等他。您现在回去,不但帮不上忙,反而会让王爷分心。”
“可我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!”萧青瓷眼睛红了,“父王一个人扛着十万大军,我却在京城享福……我做不到!”
两人正争执,赵琰匆匆走来:“瓷儿,你要回北境?”
“哥,让我回去。”萧青瓷抓住他的手,“我知道我小,帮不上大忙。但我可以守城,可以安抚百姓,可以做很多事。北境现在需要人,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。”
赵琰看着她,良久,叹了口气:“你知道回去意味着什么吗?意味着你可能死在那里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萧青瓷抬头,眼神坚定,“可我是北境郡主,北境有难,我理应回去。哥,如果是你,你会留在安全的地方,看着父皇一个人面对强敌吗?”
赵琰沉默了。他想起父皇病重时,他明知京城危险,还是义无反顾地回来。将心比心,他理解妹妹。
“好。”他终于点头,“哥不拦你。但你要答应哥,一定要活着回来。”
“我答应。”
赵琰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:“这是龙骧卫的调令,可以调动沿途所有驿站、驻军。你拿着,路上方便些。另外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哥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。”
他拍拍手,两个侍卫抬着一个大木箱进来。打开箱子,里面是一套银光闪闪的铠甲——特制的小号铠甲,从头盔到战靴,一应俱全。
“这是哥让工部连夜赶制的。”赵琰拿起头盔,给妹妹戴上,“玄铁打造,轻便坚固。还有这个……”
他又从箱子里取出一柄短枪。枪身乌黑,枪尖泛着寒光,枪缨是红色的。
“这枪叫‘破军’,是哥的收藏。现在送给你。”赵琰将枪递给她,“记住,枪在人在。”
萧青瓷接过枪,入手沉重,但她稳稳握住。枪身冰凉,却让她心里暖洋洋的。
“谢谢哥。”
“傻丫头,跟哥客气什么。”赵琰揉揉她的头,“准备什么时候走?”
“明天一早。”
“这么急?”
“北境等不起。”
赵琰点头:“好,哥给你准备快马。另外……让莫小七跟你一起去。那小子武功虽然不如慧净大师,但机灵,江湖经验丰富,路上能帮上忙。”
“嗯。”
当夜,萧青瓷去向太后辞行。
太后听完,久久不语,最后只说了四个字:“活着回来。”
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串佛珠,戴在萧青瓷脖子上:“这是哀家戴了四十年的佛珠,开过光的。你戴着,佛祖会保佑你。”
“谢谢姨祖母。”
太后摸摸她的脸:“瓷儿,记住,无论发生什么,都要活着。你娘可能还等着你去找她,你父王也需要你。所以,一定要活着。”
“瓷儿记住了。”
正月初六,清晨。
京城北门外,三匹马整装待发。萧青瓷一身银甲,背挂破军枪,腰佩短剑,英姿飒爽。慧净和莫小七一左一右,也都换了劲装。
赵琰亲自来送行,身后跟着福公公和一队龙骧卫。
“哥,就送到这儿吧。”萧青瓷翻身上马,“京城的事,拜托你了。”
“放心。”赵琰点头,“路上小心,到了北境,立刻来信报平安。”
“好。”
萧青瓷勒转马头,正要出发,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。回头一看,一队骑兵飞驰而来,为首的竟是……四个义兄姐?
“郡主!等等我们!”萧仁大老远就喊。
四人冲到近前,翻身下马,跪在萧青瓷马前。
“你们怎么来了?”萧青瓷惊讶。
萧仁抬头,满脸尘土,显然赶了很久的路:“王爷让我们来的!说让我们保护郡主回北境!”
“父王让你们来的?”
“是!”萧义接话,“王爷说,北境现在危险,怕郡主一个人回去不安全,就派我们来接应。我们日夜兼程,总算赶上了!”
萧礼推了推眼镜:“根据计算,从北境到京城正常需要七天,我们只用了四天,创造了新的记录。”
萧智噼里啪啦打着算盘:“此行消耗马匹六匹,干粮八十斤,水……唔,萧仁你别捂我嘴!”
萧青瓷看着这四个活宝,心中涌起暖流:“父王那边……还好吗?”
四人对视一眼,神色黯淡下来。
萧仁低声道:“不太好。北狄十万大军压境,王爷压力很大。黑石集现在……已经是一座孤城了。”
萧青瓷心一紧:“百姓呢?”
“都迁进城里了,但粮草紧张。”萧义叹气,“王爷下令口粮减半,他自己一天只吃一顿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萧青瓷打断他,“上马,我们回去。”
六匹马,加上赵琰派的十名龙骧卫护卫,一行人向北疾驰。
赵琰站在城门外,直到妹妹的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,才转身回城。
福公公跟在他身后,小心翼翼地问:“殿下,您真的放心让郡主回去?”
“不放心又能怎样?”赵琰苦笑,“那是她的家,她的责任。我们能做的,就是尽快解决京城的事,然后……去北境帮她。”
他望向北方,眼中闪过忧色。
这个冬天,太漫长了。
七日后,北境边境。
越往北走,雪越大,风越冷。官道上几乎看不到行人,只有逃难的百姓队伍,拖家带口,步履蹒跚。
萧青瓷勒住马,看着眼前的一幕:一个老妇人瘫坐在雪地里,怀里抱着个孩子,孩子已经冻得脸色发青。
“老人家,怎么了?”她下马询问。
老妇人抬头,看见她的银甲,认出是北境军的人,眼泪涌出来:“军爷,行行好……我孙子快不行了……我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……”
萧青瓷回头:“萧智,拿干粮和水。”
萧智连忙从马背上取下干粮袋和水囊。萧青瓷接过,递给老妇人:“吃吧。你们这是往哪去?”
“去黑石集……”老妇人狼吞虎咽地啃着干粮,“村里人都说,只有黑石集能活命……可还有五十里路,我们走不动了……”
萧青瓷看向逃难的队伍,至少有上百人,老弱妇孺居多。这样的天气,这样的速度,走到黑石集至少还要两天。可他们现在的状态,怕是撑不过一天。
“萧仁,萧义。”她下令,“你们带五个人,护送这些百姓去黑石集。马让给他们骑,你们步行。”
“郡主,那您……”萧仁迟疑。
“我有慧净大师和莫小七保护,还有五个龙骧卫,够了。”萧青瓷不容置疑,“执行命令。”
“是!”
萧仁萧义组织百姓,把马让给老人和孩子,自己步行护送。队伍继续前进,速度虽然慢,但至少有了希望。
萧青瓷目送他们远去,这才翻身上马:“继续赶路。”
又走了半日,前方出现一座废弃的烽火台。莫小七提议进去歇歇脚,马也需要喂了。
烽火台里竟然有人——十几个北境伤兵,正在烤火。看见萧青瓷进来,他们先是一愣,随即认出了她。
“郡、郡主?!”一个断臂的老兵挣扎着要行礼。
“免礼。”萧青瓷示意他们坐下,“你们是哪部分的?怎么在这里?”
老兵苦笑:“我们是黑石集守军,前些日子出去侦查,中了北狄埋伏。兄弟们死了大半,我们几个侥幸逃出来,可都受了伤,走不快……”
“伤得重吗?”
“还好,死不了。”老兵看看自己的断臂,“就是以后……怕是不能再上战场了。”
萧青瓷心中一酸。她让慧净给伤兵们检查伤势,又拿出伤药分发。
“郡主,您这是要回黑石集?”老兵问。
“嗯。”
“现在回去……太危险了。”老兵摇头,“北狄前锋已经到了五十里外,到处都有游骑。您这一身银甲太显眼,万一被盯上……”
“我知道危险。”萧青瓷平静道,“可我必须回去。黑石集需要我,父王需要我。”
老兵看着她,忽然笑了:“王爷有您这样的女儿,真是福气。郡主,我们这些老家伙虽然残了,但还能动。您要是不嫌弃,我们护送您回去。”
“不行,你们有伤……”
“伤怕什么?”另一个瘸腿的士兵站起来,“老子一条腿也能骑马!郡主,让我们跟着您吧。就算死,也让我们死在战场上,别死在这荒郊野外。”
十几个伤兵都站起来,眼神坚定。
萧青瓷看着他们,眼眶发热。这就是北境的兵,这就是父王带出来的兵。
“好。”她重重点头,“我们一起回家。”
休整一个时辰后,队伍再次出发。人数多了,目标也大了,但没人害怕。伤兵们虽然行动不便,但经验丰富,一路避开北狄游骑的巡逻路线。
又走了两日,黑石集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。
那座伤痕累累的城池,此刻在夕阳下宛如一头匍匐的巨兽,沉默而威严。
城墙上,守军看见了这支队伍。很快,城门打开一条缝,一队骑兵冲出来接应。
领头的正是徐晃。
“郡主!您可算回来了!”徐晃又惊又喜,“王爷天天念叨您!”
“徐叔,父王呢?”
“在城楼上。”徐晃脸色一黯,“王爷已经三天没下城楼了。”
萧青瓷心中一紧,催马入城。
城里的景象让她心酸——街道两旁搭满了帐篷,都是逃难来的百姓。孩子们在雪地里玩耍,大人们忙着生火做饭,虽然艰难,但还算有序。
她直奔城楼。
城楼上,萧破军披着大氅,正用千里镜观察北方。听到脚步声,他回头,看见女儿时,整个人都愣住了。
“父王。”萧青瓷跑过去,扑进他怀里。
萧破军紧紧抱住女儿,声音哽咽:“你这丫头……不是让你在京城等着吗?怎么又跑回来了?”
“因为这里是我的家。”萧青瓷抬头,看着父王憔悴的脸,“父王,我回来了。这次,我们一起守城。”
萧破军抚摸着女儿的头,良久,才说:“好,一起守。”
他看向女儿身后的慧净、莫小七,还有那些伤兵,点点头:“都回来了就好。徐晃,安排他们休息。瓷儿,你跟我来。”
父女俩走到城垛前,望向北方。远处,北狄大营的炊烟连成一片,望不到尽头。
“看见了吗?”萧破军轻声道,“十万大军。这是北境几十年来,最大的一场劫难。”
“我们能赢吗?”萧青瓷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萧破军诚实地说,“但我们必须赢。因为输了,北境就没了,你娘就算活着,也无家可归了。”
他看向女儿:“瓷儿,怕吗?”
“怕。”萧青瓷点头,“但我更怕失去父王,失去北境。所以,我不怕打仗。”
萧破军笑了,那笑容里有骄傲,也有心疼。
夕阳西下,将父女俩的身影拉得很长。
远处,北狄大营的号角声响起,苍凉而悠长。
大战,一触即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