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境王府的清晨是在操练声中开始的。
萧青瓷站在校场高台上,身后徐晃、慧净一左一右。台下是两千新兵,个个挺胸抬头,目光灼灼地望着台上那个还不及他们胸口高的小郡主。
三个月前,这些人还是流民、佃户、手艺人,连刀都握不稳。如今虽然队列仍有些歪斜,但眼神里已有了军人的锐气。
“今日起,辎重营、马场、军需处、文书处,四营合练。”萧青瓷的声音清亮,顺着晨风传遍校场,“徐将军会制定操典,每日卯时集合,戌时解散。旬考一次,末位百人加练两个时辰,榜首百人加肉三两。”
台下响起压抑的抽气声。加肉!如今北境粮草紧张,寻常士兵三日才见一次荤腥。
“郡主,”徐晃低声提醒,“肉食储备……”
“盐矿这几日出盐稳定,我已让萧礼与西域商人谈妥,用盐换五百头羊,三日后运到。”萧青瓷面不改色,“练得好,就该吃得好。北境的兵,不能饿着肚子打仗。”
徐晃不再言语,心中却感慨——王爷当年也是这样,宁可自己啃干饼,也要让将士们碗里有肉。
“现在,各营带开!”萧青瓷挥手。
四个义兄姐各自上前领兵。萧仁的辎重营推着新设计的运粮车——那车是双轮加宽,车轴处装了铁簧,据说能减震,但一走起来就“嘎吱嘎吱”响,还带节奏。
萧义的马场兵则牵着改良过的北境马。这些马匹肩高都超过六尺,鬃毛修剪整齐,马背上搭着新制的皮质马鞍。就是有一匹马不知怎的,走着走着突然抬蹄踢了旁边同袍一脚,惹得一阵哄笑。
萧礼的文书处……好吧,这群书生兵抱着账本、地图、令旗,站队最整齐,但眼神最游离,有几个还在默背昨日学的《北境地理志》。
萧智的军需处最热闹——人人腰挂算盘,背着小木箱,箱里装着尺、秤、量斗,走起路来叮当作响,活像支商队。
“郡主这安排……”慧净捻着佛珠,苦笑,“真是别出心裁。”
“北境缺人,但更缺各有所长的人。”萧青瓷看着台下,“辎重营要能扛能跑,马场兵要懂马性,文书处要识文断字,军需处要精打细算。把所有人都练成一样的兵,那是浪费。”
正说着,一匹快马冲入校场。马背上跳下个浑身尘土的信使,单膝跪地:“报!江南八百里加急!”
萧青瓷接过信筒,抽出密信快速浏览,嘴角渐渐扬起。
“郡主,江南局势……”徐晃关切问道。
“赵琰赢了。”萧青瓷将信递给徐晃,“周文远下狱,沈万三无罪释放。王太师被勒令闭门思过,太后趁机清洗了他在江南的三成党羽。”
徐晃看完信,倒吸凉气:“九殿下好手段!只是……如此一来,王太师狗急跳墙,恐怕会对北境更加疯狂反扑。”
“他已经开始了。”萧青瓷从袖中又抽出一封信,“今早到的,兵部行文,以‘晋王余孽案需协查’为由,要求北境交出所有与沈家有往来文书,并派御史台巡查使入境‘督查军务’。”
“这是要明着插手北境军政?”徐晃怒道。
“不止。”萧青瓷冷笑,“信里还说,为‘体恤镇北王伤病’,特调陇西军副将率三千‘护卫’前来‘协防’。三千人,够‘协防’一座边城了。”
慧净皱眉:“郡主打算如何应对?”
“徐叔。”萧青瓷转身,“你立刻起草回文,就说北境欢迎巡查使,但如今战事吃紧,为保使臣安全,请使臣一行暂驻黑石集,待我军肃清边境百里内北狄游骑后,再隆重迎接。”
徐晃眼睛一亮:“黑石集距王府三百里,沿途山路崎岖,这一‘肃清’,少说也得两个月。”
“至于陇西军那三千人……”萧青瓷顿了顿,“告诉他们,北境粮草只够自用,若非要来,请自备三月口粮。另外,北境冬寒,建议开春再来。”
“他们若坚持要来呢?”
“那就来。”萧青瓷眼中寒光一闪,“边军条例,非北境籍贯士兵入境,需先至新兵营受训半月,学习北境地形、气候、敌情。徐叔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”
徐晃会意,咧嘴笑了:“末将明白——新兵营的教官,都是葬龙谷退下来的老卒,最会‘照顾’新兵。”
“此事你全权处理。”萧青瓷点头,“我要离开北境一段时间。”
“什么?”徐晃和慧净同时一惊。
萧青瓷从怀中取出玉佩。那玉佩此刻散发着温润光泽,内里金光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,且持续指向西北方向。
“涅盘谷要提前开启了。”她平静道,“按古籍记载,谷口每次开启只维持七日。我必须在一个月内赶到,取得天龙舍利,为父王疗伤。”
徐晃急道:“郡主不可!您才八岁,涅盘谷那是绝地,自古进去的人十死无生!王爷若知道……”
“正因父王不知道,我才要去。”萧青瓷打断他,“徐叔,父王强行出关震慑敌军,根基受损,若没有天龙舍利这等佛门至宝疗伤,轻则武功尽废,重则……你是知道的。”
徐晃语塞,虎目泛红。
“北境现在离不开你。”萧青瓷拍拍徐晃手臂,“我走之后,王府大小事务由你决断。四个义兄姐各司其职,可命他们每日向你禀报。朝堂来的巡查使、陇西军,都由你周旋。记住原则——不撕破脸,不让步。”
“那郡主带多少人去?”徐晃知道劝不动,只能退而求其次。
“慧净大师陪我足矣。”萧青瓷看向老僧,“人多了反而碍事。涅盘谷凶险,寻常士兵去了也是送死。”
慧净双手合十:“老衲既已答应郡主,自当护持到底。”
“还需要准备什么?”徐晃问。
“三辆马车,外表普通,内里加固。车上装足够半月食水、药材、御寒衣物。再备三十匹好马,轮流换乘。”萧青瓷一一吩咐,“我的兵器要带上,还有王府库里那套金丝软甲——我穿着应该合身了。”
徐晃记下,又想起什么:“郡主,此事要不要告诉……”
“谁都不要说。”萧青瓷摇头,“对外就说我偶感风寒,需静养一月,不见外客。王府政务由你代行,军事由各营将领依例处置。若有紧急军情,飞鸽传书至……黑水河驿站,我会每三日停留一次收取消息。”
“太冒险了。”徐晃喃喃。
“北境本就是冒险之地。”萧青瓷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远超八岁孩童的沉稳,“徐叔,我走后,北境就交给你了。”
徐晃单膝跪地,抱拳重重一礼:“末将,誓死守住北境,等郡主归来!”
金陵,沈府。
劫后余生的宴席摆在花园里,却无丝竹之声,只有低语交谈。赴宴的只有七人:赵琰、沈万三、苏半城、钱老板、林守拙,以及两位江南士林领袖——白鹿书院的院长孟清源,和江东商会的会长陆九渊。
“周文远虽倒,王太师却未伤筋骨。”孟清源年过六旬,须发皆白,说话慢条斯理,“他在朝中经营三十年,门生故旧遍布六部。太后此次借机发难,也只能暂时压制,待皇上病情稍缓,他必会反扑。”
陆九渊是个精干的中年人,接话道:“所以我们必须趁热打铁。王太师最大的根基,一是朝堂人脉,二是江南财路。朝堂我们动不了,但江南的财路……”
“陆会长的意思是?”沈万三问。
“盐、漕、茶、丝,江南四大财源,王太师占了盐茶两样。”陆九渊摊开一张地图,“盐路已被我们撕开缺口,接下来是茶——王太师在武夷山有三座大茶园,每年产茶五万斤,其中三成走漕运进贡皇宫,七成走私到北狄、西域,利润是盐的三倍。”
赵琰眼神一凝:“走私茶叶给敌国?”
“何止茶叶。”钱老板冷笑,“生铁、药材、甚至……军械图纸。王太师这些年,左手收北狄的黄金,右手卖大雍的命脉。周文远府上抄出的账本里,有一笔二十万两的款子,备注是‘北狄国师谢礼’。”
满座寂静。
“通敌叛国,罪证确凿。”林守拙缓缓道,“只是这账本如今在太后手中,为何不直接呈给皇上,治王太师死罪?”
孟清源摇头:“林老有所不知。皇上病重这半年,奏折都由淑贵妃代批,内阁票拟需经王太师过目。这账本就算送到御前,也会被中途截下。况且……账本可以伪造,证人可以灭口。没有铁证,动不了当朝太师。”
“那就找铁证。”赵琰忽然开口。
众人看向他。
“王太师与北狄交易,必有中间人、必有货物流转、必有银钱往来。”赵琰起身,走到地图前,手指点在几个位置,“金陵、扬州、杭州,这三地是江南物资集散地。而货物出关,只有三条路——走雁门关出塞,走潼关入西域,或者……走海路。”
沈万三眼睛一亮:“九殿下的意思是,查这三条路上的商队?”
“不。”赵琰摇头,“查那些看似普通,却从不运送普通货物的商队。查那些掌柜低调,但出手阔绰的货栈。查那些与北狄使臣、西域胡商往来密切,却又不在明面上做生意的‘隐形富豪’。”
苏半城抚掌:“好思路!我在扬州有个朋友,专做车马行生意,江南六成的货运马车都从他那里租用。若真有大规模走私,必会留下痕迹。”
“钱某在漕帮也有人脉。”钱老板接口,“漕运账目虽杂,但每船载货都有记录。王太师要走私,不可能全走陆路,漕运是最便捷的。”
“老朽可联络旧部。”林守拙道,“晋王当年在江南留下一些暗桩,虽然这些年沉寂了,但打听消息的本事还在。”
众人你一言我一语,很快织成一张大网。
赵琰听着,心中却想起北境那个八岁的小郡主。若她在,会怎么做?大概会直接找出最关键的那个点,一刀切下去吧。
“诸位,”他举起酒杯,“今日之议,关乎大雍国运。赵琰在此以性命立誓,定要铲除奸佞,还江南清平,还北境安宁。”
七只酒杯相碰。
酒液在烛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,映着七张神色各异的脸——有苍老的坚毅,有中年的果决,有年轻的锐气。
宴席散时已是子夜。
赵琰送走众人,独自站在沈府花园的亭中。秋夜寒凉,他却不觉得冷,反而胸中有一团火在烧。
“殿下。”身后传来沈万三的声音。
赵琰转身,见沈万三捧着一个木匣走来。
“沈叔还有事?”
沈万三将木匣放在石桌上,打开。里面不是金银珠宝,而是一叠厚厚的银票,最上面还有一张地契。
“这是沈家三分之一的家产,共计八十万两。”沈万三平静道,“地契是金陵城外一座庄园,占地百亩,内有密道可通长江码头。今日起,这些都是殿下的。”
赵琰愕然:“沈叔,这……”
“殿下先听我说完。”沈万三按住他的手,“这些钱,不是给殿下享乐的。王太师在江南经营三十年,我们要扳倒他,需要钱——大量的钱。收买证人、打通关节、组建人手,哪一样不要银子?”
“我可以向太后申请……”
“太后远在京城,且后宫不得干政,能调动的资源有限。”沈万三摇头,“而这八十万两,是干净的、查不到来源的钱。殿下用它做什么,都不会牵连到沈家——因为从今天起,这些钱就不是沈家的了。”
赵琰看着那叠银票,喉头哽咽。
“沈叔,您就不怕我……辜负您的信任?”
沈万三笑了,笑容里带着沧桑:“晋王当年救沈家于水火时,老朽问过他同样的话。晋王说,‘我信的不是你沈万三,是江南百姓。你若负我,负的是千万黎民。’”
他拍拍赵琰肩膀:“如今,老朽把这句话转赠殿下。这八十万两,不是给赵琰的,是给大雍未来的。殿下用它做什么,老朽不问,只求一事——”
“沈叔请讲。”
“若有一天,殿下掌权。”沈万三望着北方,眼中泛起泪光,“请善待北境,善待镇北王父女。他们……太苦了。”
赵琰重重点头,将木匣盖上,郑重抱在怀中。
“沈叔放心。萧青瓷……她是我妹妹。”
同一时辰,北境王府。
萧青瓷正在收拾行囊。说是行囊,其实只有一个小包裹——两套换洗衣物,一包干粮,几瓶伤药,还有那枚玉佩。
她将玉佩贴身藏好,又检查了兵器:一柄短剑,是父王去年送的生辰礼;一把小手弩,徐晃特意找匠人打造的,可连发三箭;还有一套三十六根金针,慧净说必要时可封穴保命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
萧青瓷迅速将包裹塞进床底,起身开门。门口站着四个义兄姐,人人手里捧着东西。
萧仁捧着一件皮袄:“郡主,这是辎重营用新鞣制的鹿皮做的,轻便保暖,您路上穿。”
萧义捧着一袋肉干:“马场特制,用蜂蜜和盐腌过,能放一个月不坏。”
萧礼捧着一卷地图:“文书处连夜绘制的西北地形详图,标注了所有水源、驿站、险地。”
萧智捧着一小箱瓶瓶罐罐:“军需处配的伤药、驱虫药、解毒丸,每瓶都贴了用法用量。”
萧青瓷看着四人,忽然笑了:“你们怎么知道的?”
四人面面相觑,最后还是萧仁挠头:“徐将军找我们训话,说郡主接下来一个月要‘静养’,让我们各营管好自己,别惹事。我们一琢磨……郡主哪次‘静养’是真的静养了?”
萧义接话:“上次说静养,结果偷偷跑去盐矿监工。上上次说静养,是连夜批了三百份文书。这次……”
“这次不一样。”萧青瓷打断他,想了想,还是决定说实话,“我要出一趟远门,去取一件能救父王的东西。”
四人脸色同时变了。
“郡主,带我去!”萧仁急道,“我力气大,能扛东西!”
“我马术好!”萧义挺胸。
“我识路!”萧礼推眼镜。
“我……我会算账!”萧智举着小算盘。
萧青瓷看着他们,心中涌起暖流。这四人曾经是迫害她的仇人,如今却成了最忠诚的部下。世事难料,莫过于此。
“你们都不能去。”她摇头,“北境需要你们。辎重营的运粮车要改良,马场的战马要配种,文书处要整理所有边境情报,军需处要计算过冬物资。这些事,只有你们能做。”
四人沉默。
“我走后,你们听徐将军号令。”萧青瓷一一嘱咐,“萧仁,运粮车那个‘唱歌’的毛病必须解决,不然敌军十里外就知道咱们来了。萧义,马场那匹踢人的马,要么驯服,要么……送去炊事营。萧礼,边境地图每旬更新一次,北狄游骑活动轨迹要标注清楚。萧智,所有物资进出必须三核对账,差一文钱,我回来找你算账。”
“是!”四人齐声应道,眼睛都红了。
萧青瓷拍拍他们肩膀,像个大人对小孩——虽然她才是最小的那个。
“好了,都回去做事。记住,我离境的消息,绝不可外泄。若有人问起,就说我感染风寒,在府中静养。”
四人退下后,萧青瓷关上门,重新取出包裹。
窗外月色清冷,她在心中默算路程:北境王府到涅盘谷,直线距离八百里,但实际要绕开北狄控制的草原、翻越三座雪山、渡过两条冰河。就算日夜兼程,也要二十天。
而玉佩的感应越来越强,金光流转的速度已快到肉眼难辨。慧净大师说,这征兆表示涅盘谷的封印正在加速崩解,可能连一个月都撑不到。
“必须尽快出发。”萧青瓷喃喃。
她吹灭蜡烛,和衣躺在床上,却毫无睡意。脑海中闪过很多画面:父王抱着她在庭院看星星,李黑牛憨厚的笑脸,韩当教她骑马时紧张的模样,徐晃每次看到她爬椅子时抽搐的嘴角……
还有江南的赵琰,此刻应该在谋划下一步吧。那个温润如玉的九皇子,为了救沈家,甘愿深入虎穴。这份勇气,配得上做她的兄长。
“我会回来的。”萧青瓷闭上眼睛,握紧胸前的玉佩,“带着天龙舍利,治好父王,然后……我们一起,守住这片山河。”
窗外,秋风卷起落叶,呼啸着奔向西北方向。
那里,千年绝地正在苏醒。